小说春光乍泄(春光乍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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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很多人来说,《春光乍泄》标志着王家卫职业生涯的一个新的里程碑,因为这是一部关于“流离”(exile)的影片,这一主题似乎凌乱地首次出现在王家卫的影片中(我们不把《阿飞正传》中旭仔前往菲律宾冒险和《东邪西毒》中欧阳锋退隐西部沙漠算在内,因为这两部影片的主题并非流离)。因为《春光乍泄》的背景是阿根廷,一个距离香港地区十分遥远的国度,流离的感觉便更加明显,该片也是王家卫第一部完全在香港之外的地域取景的影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王家卫的话回应着片中那句不断重复的对白,这恰描绘出了张国荣和梁朝伟之间的关系。
《春光乍泄》剧照
张国荣和梁朝伟饰演的是两个前往阿根廷的同性恋者,他们开始一段感情,然后闹翻,分手之后再次相遇。影片的中心人物是梁朝伟饰演的黎耀辉,他因为偷了父亲的钱前往阿根廷而心怀愧疚,这件事令他与父亲相当疏远。这让他比张国荣饰演的何宝荣更加清醒和理智,后者无忧无虑,放浪形骸。由于与何宝荣旅行花光了所有积蓄,在分手后,黎耀辉不得不在一家探戈酒吧打工,以挣到足够的路费返回香港。与此同时,何宝荣成了一名同性恋陪侍,“整夜跳舞寻欢,毫无反思或悔意”。两人偶然相遇,破镜重圆,最初不过是偶然碰到,但是当何宝荣出现在黎耀辉的公寓时,两人便常常见面。何宝荣因为偷一只手表而手部受伤,黎耀辉照顾他恢复健康。当他们的关系再次开始时,黎耀辉把何宝荣的护照藏了起来,或许是希望与他维持更加稳定的关系,结果适得其反,何宝荣不辞而别。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黎耀辉做了几份不同的工作,包括在一家中餐馆里当厨师,他在这里与一个来自台湾的年轻人(张震饰)成了朋友。黎耀辉最终回到了香港(经停台北),而何宝荣则陷入抑郁的情绪。
《春光乍泄》剧照
按照王家卫的说法,黎耀辉与何宝荣旅居阿根廷,是为了“逃避现实”。王家卫透露,他和片中的人物一样,厌倦不断被问到1997年7月1日以后香港会变成什么样子的问题,“想离开香港,来到世界另一头的阿根廷逃避现实,却发现越想逃避,现实却越发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无论到哪儿,香港都存在”。因此,流离的主题便与许多港人(尤其是同性恋者)心里的相关议题联系在一起。在将两个主角设定为同性恋者,并将其放逐到一个遥远的国度的过程中,王家卫点出了这个议题的社会政治影响:香港最为焦虑的群体,便是同性恋者。王家卫说服了一直以来被指为同性恋者的张国荣主演该片,因为“香港需要在1997年之前拍一部真正的同性恋题材影片”。
因此,除了流离的主题,《春光乍泄》作为一个里程碑的意义,亦可从以下两方面感觉出来:王家卫试图拍摄“一部真正的同性恋题材影片”;通过对两个香港人的表现而将回归议题具象化。这两个人物让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以此有意识地逃离当下香港的时间和现实。王家卫的旅行走得越远,回归议题和香港就越发明显,正如在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中,马可·波罗对从忽必烈那里听来的想象中的城市的描述,其实是对威尼斯的描述。
但尽管香港及回归议题是真实存在的,影片的空间却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接近尾声时,香港才在几个上下倒置的镜头中出现),在这里,时间仿佛消失了,因为季节是颠倒的,通过将黑白的回忆片段插入当下时间的彩色叙述,影片将过去和现在的时间混杂在一起。影片从主人公初到阿根廷的1995年5月开始,结束于黎耀辉在台北一家宾馆的梦醒时分。当天,电视新闻正在播送邓小平逝世的消息。
“让我们从头来过”:张国荣和梁朝伟
尽管王家卫否认以黎耀辉和何宝荣作为指涉内地与香港关系的“符号”,但他说,使用“Happy Together”(一起快乐)作为影片的英文名,表达的是“希望1997年以后,我们会happy together,但是实际上的1997年7月1日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能有决定性的答案”。王家卫拍摄了一部颇具政治意味的影片——在我看来,《春光乍泄》是他迄今为止最具政治意味的影片——它强调了回归议题对两个香港人的精神效应,而王家卫则试图抓住机会,在1997年7月1日之前拍摄一部同性恋题材影片(该片于1997年4月底在香港上映)。
该片的确是在向时间提出抗议,但是在流离的状态下,时间被重置了。“每个人都有个日历”,王家卫在很多场合说的这句话常常被人引用。或许公平地说,《春光乍泄》的主人公的日历,便是流离的状态,其后果是无可避免的悲剧,尽管其中并非没有讽刺的意味。《春光乍泄》亦可视作王家卫自身流离经验的产物,这种生存状态是由两种情况引起的:作为上海人,在讲粤语的香港,他是一个局外人;在香港电影界,他一直有着“坏小子”的名声。
有趣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正是实现王家卫自身流离感的城市。可以说,从职业生涯之初,这种流离感就作为一个电影化的主题而内在于他的创作之中。例如,《旺角卡门》中刘德华饰演的角色退回大屿山,便是这一主题的首个标志。王家卫以诗意的语言将布宜诺斯艾利斯描述为“摄氏零度的土地,没有方向,不分昼夜,无论冷暖,我逐渐了解流离的滋味”。之所以选择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因为王家卫最初想拍一部改编自曼努埃尔·普伊格小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The Buenos Aires Affair)的影片。在制作过程中,王家卫放弃了这个计划,尽管这部影片在拍摄期间仍以《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之名为人所知。
我们不知道王家卫为何放弃了改编普伊格小说的想法,但这部小说本身或许能提供一些答案。它表现的是两个饱受折磨的个体的性心理:格拉迪斯(Gradys)是一个艺术家,自青年时代起,她便被性机能失调所困扰,她戴着墨镜是为了隐藏一个事实,即她只有一只眼睛(她在纽约求学时遭到强暴,头部遭受重击,失去了一只眼睛);艺术批评家莱奥(Leo)因硕大的阳具而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麻烦不断,多年前他杀死了一名向他求欢的小混混,这起至今未被侦破的谋杀案如今令他惴惴不安,影响着他的性生活(在正常的关系中性无能,只有与妓女相处时方可得到满足)。
莱奥和格拉迪斯分别以自己的方式遭受着负罪感和性焦虑,《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对他们恋情的描写,达到了超现实版的希区柯克式维度。为了解决负罪感,莱奥想出了一个谋杀格拉迪斯的怪异计划。这两个人物最终以一种奇怪而扭曲的方式紧紧联系在一起。两人都长期手淫(以后见之明观之,格拉迪斯或许就是《堕落天使》中李嘉欣所饰角色的原型),而莱奥也试图通过心理治疗驱除恐惧。
这两个人物在性方面的病理略微超过了王家卫的表现尺度。不论对王家卫的评价如何,从本质上讲,他的艺术气质的特征之一,便是某种对待性问题的保守主义,他更倾向于描绘人际关系中精神的而非身体的深度。经王家卫之手,《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最终变成了关于两个香港人的故事,其基础则是原著颇为宽泛的主题,即两个因共同的性格缺陷而走到一起的人之间无法实现的爱欲,这种性格上的缺陷可归因于社会对性欲的控制(认定某种性行为为反常的观念)。
这部小说充斥着直观的性描写,令其看上去近乎一部色情作品。即便是王家卫,亦不能完全克制由这部小说所激发的性能量。或许是为了向这部小说致敬,《春光乍泄》一开头便直接表现了主人公做爱的场景,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作品中最为露骨的性爱段落。不过,这个场景仅出现了一次,在影片发展的过程中,这对恋人并未再有类似举动(至少没有出现连续的性爱场景)。这一场景的作用,是跨过《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对病态性欲的关注,并再次聚焦于王家卫自身的叙述方向,即表现两名主人公如何沟通或无法沟通。
《蜘蛛女之吻》 2020年 上海人民出版社
《春光乍泄》还会让人想到普伊格的另一部小说,即《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在表现两个男人在封闭环境中的关系,以及爱情与性别无关方面,这部小说或许是更为合适的样板:王家卫的观点是,同性恋与异性恋并无分别。[11]我将在稍后讨论《春光乍泄》与《蜘蛛女之吻》的联系,但就《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而言,《春光乍泄》与其并无多少联系。与《东邪西毒》类似——王家卫的处理方式使其与原著(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之间少有或没有联系,王家卫或许是心血来潮,要拍摄一部改编自《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的影片,但他的终极目的是要以这部小说为起点,逐渐掌握将一部出自重要作家之手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的方法。在拍摄过程中,这种方法从原著中“衍生”出另一个故事,它并非依赖已完成的剧本,而是依照故事大纲,根据环境的变化即兴创作,不到最后一刻,无法知晓影片的结局。这种与小说之间的关联,似乎比原著的情节更为重要。
《放大》(blow-up,1966)
在这个意义上,还有另一重与阿根廷的联系不得不提。王家卫一直想用“春光乍泄”作为影片的中文名,他发现这正是安东尼奥尼的《放大》(Blow-up,1966)在港公映时的中译名,而《放大》改编自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受这一巧合的影响,他敲定了中文片名:“什么东西都有关联,电影也是。”
《跳房子》2008年 重庆出版社
像是命运的安排,《春光乍泄》与科塔萨尔《跳房子》之间的联系,胜过其与《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之间的联系。《跳房子》讲述的是身在巴黎的阿根廷作家奥拉西奥·奥利维拉(Horacio Oliveira)的故事,他与情人拉·玛伽(La Maga,她是拉美裔)之间的关系,受困于精神的苦闷。玛伽在她的孩子死去后便消失了,而奥利维拉对她的消失深感愧疚(还因为他对这个孩子的死怀有共谋感,在这部小说最令人难忘的一章中,他首先发现孩子死了,却对玛伽隐瞒此事)。在无数次徜徉在巴黎街头寻找灵魂,在塞纳河岸与一名流浪女意外邂逅,并因猥亵被捕之后,奥利维拉返回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巴黎的生活放大了奥利维拉之存在的精神危机,在这里,他通过参加“与拉丁美洲通信”的仪式了解最新信息,从而维系自己与祖国之间的联系,但是,他对祖国的消息了解得越多,就越感到愤怒,并被流离并发症所困扰:
“告知”,瞧这个字眼;做事、做某事、行善、撒尿、消磨时间,所有这些短语搭配中都有这个动作,但在这一切动作的背后都存在着一种抗议,因为做事就意味着要离开某地,到达某地,或意味着挪动某物,使之处在此地,而不是彼地,或意味着进入那所房子,而不是不进入,更不是进入隔壁的房子。换言之,在每个动作中都得承认存在着不足之处,存在着某一可能做的,但尚未做成之事,因而要对当前日益明显的不足之处、缺乏、短缺进行无声的抗议。
在奥利维拉与玛伽的关系中,爱与刻薄的程度几乎不相上下,“我们是处在磁铁与铁屑、进攻与防卫、皮球与墙壁这种辩证的关系中相爱的”。无法和谐相处的局面似乎是以下原因造成的:从玛伽的角度说,“一种持续而单调的语言,一种贝尔利茨学校中教的不断重复的语言,我——爱——你,我——爱——你”;而从奥利维拉的角度说,则是由令爱情变得迷乱的“对肉欲的服从”造成的:“那么时间呢?一切都能重新开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两人的关系以同样的方式不断重复,他们做爱,争吵,要求“停战”并享受欢愉的时光,在这中间,奥利维拉以独白的方式说道:“我伸手触摸巴黎这个线团和它那自我缠绕的无穷无尽的物质,还有它那空气中的沉降物,后者落在窗子上,并画在云朵上、阁楼上。”
定型化的男性和女性角色?——《春光乍泄》中的张国荣和梁朝伟
在这种情况下,巴黎便成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替身,就如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香港的替身。就像布宜诺斯艾利斯之于黎耀辉、何宝荣,巴黎之于奥利维拉、玛伽,是让这对恋人可以做爱的城市,但它代表着一种匮乏和空虚,以及丧失寻求快乐的机会:“太迟了,永远是太迟了。尽管我们做爱的次数不少,但幸福只能是另一种东西,某种比宁静和欢愉还要悲惨的东西,一种独角兽,或孤岛的意味,一种故步自封中的无尽沉沦。”
《春光乍泄》的人物并非固定地居于一隅,相反,他们不停地移动,这显示了快乐永远不在他们掌控的范围内。紧接着影片开场的性爱场景(这一段以黑白影像呈现,表明这是从黎耀辉的视角发出的闪回),[18]我们在公路上看到旅行者装扮的黎耀辉和何宝荣,他们驾驶一辆二手汽车前往阿根廷和巴西边界的伊瓜苏瀑布。这本应是他们的阿根廷情事的高潮时刻,参观瀑布之后,他们应该返回香港。但是,他们迷路了,并且立即陷入争吵之中。他们决定分开,何宝荣表示,他已厌倦了与黎耀辉在一起,如果他们能再相遇,或许可以“从头来过”。
《春光乍泄》剧照
将汽车遗弃之后,他们站在荒凉的高速公路旁,希望搭上顺风车。他们从未一起到过伊瓜苏瀑布(影片结尾,黎耀辉独自来到瀑布),但王家卫向我们展示了这一旅游胜地的壮美景观[从色彩的角度说,它指示了闪前(flash-forward),但其实是叙事的真实时间]。正像杜可风所拍摄的那样[瀑布的俯瞰镜头,伴随着画外由巴西歌手卡耶塔诺·费洛索(Caetano Veloso)感性的嗓音演唱的《鸽子之歌》(‘Cucurucucu Paloma’)的音轨],画面呈现了伊瓜苏瀑布独有的景观。水流落下的质感和升腾的雾气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感觉。何宝荣和黎耀辉没有如约看到瀑布,因此它便成为落空的希望的象征——他们注定无法一道及时追寻快乐,在影片结束时,这一场景仍久久萦绕在观众心间。(在这个意义上,瀑布象征着永恒的闪前、未来,还有现实中的快乐:“一种故步自封中的无尽沉沦。”)
本文摘自《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马来]张建德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