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君诗歌特点(杨森君新浪博客)
“中国实力诗人诗库”旨在展示中国当代实力诗人的群体肖像,每期推出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作,按时间排序,完整展现诗人的创作轨迹及各阶段成果,以飨读者。间有风格转型、写作突破之迹象,亦可窥见其诗学发生,供方家研究。 持续经典,呈现当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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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森君,男,偶用笔名杨迈(发表小说、评论等),宁夏灵武人。1985年毕业于宁夏大学政治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著有诗集《梦是唯一的行李》《上色的草图》《砂之塔》(中英文对照)《午后的镜子》《名不虚传》等5部;哲理随笔集《冥想者的塔梯》(与人合著)及散文集《草芥之芒》《零件》《永利记》等4部。1999年、2003年分别获得宁夏第五次、第六次文学艺术作品评奖诗歌一等奖;2005年,获第13届“柔刚诗歌奖”银奖;2006年,获甘肃省《飞天》杂志社1985——1995诗歌一等奖;2011年5月,诗歌《父亲老了》被IB(international baccalaureate)国际文凭组织中文最终考试试卷采用。2014年获首届《朔方》文学奖诗歌一等奖;2015年10月获第三届“李白杯”全国诗歌大赛银奖;2015年9月,组诗《苍茫之域》获得2015年“昆仑杯”仰望星空诗歌朗诵会征文评奖三等奖;在西域(13首)获《黄河文学》2014——2015双年度文学评奖诗歌类三等奖;2015年12月获银川首届贺兰山文艺奖成就奖及三项2015年度国家级奖项发表奖。2016年5月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第七届“青春回眸•株洲诗会”。 |
▍习惯 马 比风跑得快 但 马 在风里 跑 ▍喻一种爱的方式 一颗优秀的果子 因为怀疑它有虫子 你一层层地削 削到最后 没有虫子 果子也没有了 ▍落果 风停了 树 还在摇 树上的果子 有的就是这么落的 ▍成熟 鸟 飞起来 与风无关 果 落下去 与沉重无关 ▍鸟 刻在石头上 就身不由己了 石头飞多远 鸟飞多远 ▍超现实 一棵树 梦见我 变成 一把斧子 便提前 枯了 ▍成功者 有人砍倒了 一棵树 然后 骑在树身上 说 我终于爬上这棵树了 ▍偶感 山坡上的石头 那么一动 就滚下山去 一会儿 山下 “嗵”一声 石头见到水了 山坡上的我 反倒孤独起来 ▍九月 一株斑绿的狼胖胖草 在脱身上的皮 它裂开了一块 ──力量刚好 把一只伏在它上面的红色甲虫 弹到了一米以外 ▍苜蓿地里 苜蓿地里 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它多么孤单啊 但,我又看见了另一只 两只蝴蝶是幸福的 我试图用目光拦住飞过来的 第三只蝴蝶 不让它接近它们 ▍午后的镜子 迷离的光线与停摆的钟之间 一扇获得了宁静的窗子变得幽暗 它构成空虚 它在我脸上衰老 旧木上的黄昏 移动着花篮悬浮的影子 我已习惯了 眼前可能掠走的一切 我在墙镜的反光里,看到了 慢慢裂开的起风的树冠 ▍睡眠 今夜……我睡在杯子一样的光中 谁轻轻地把我 端在手上 ▍暮色 一把铜号在薄暮时分应该如此 它让我安静地坐在花园里 直到月亮露出白色的尖顶 一排紫木的廊柱间,叶片低垂 花朵上开始有了裂缝—— 它在上帝指定的时间内缓缓开放 白墙静静的投影 把一块整齐的草坪轻轻压住 我多次在这里为一位体质美好的处女祝福 比方现在,我把她比作这只 近距离的单身蝴蝶 我对它充满爱欲,但不会犯下罪孽 ▍平原 我几乎看不到尖锐的日照和尘埃 我站在蓄足了暴力的青草中间 平原上 一定藏有偷睡的花斑老虎,它把寂静压在身下 我决意要等到枝条上弹起纷纷扬扬的白色花朵的那一刻 ▍白色的石头 一块白色的石头 让周围形成空缺 它的方位、年份 我一无所知 我进入平原 我长立于此 迄今为止 我是第几个光临者 一块白色的石头 有耐力,有尊容 有接受咒语的习惯 它另有源泉 荒芜的灌木丛 依然向远方奔涌 这里是安静的 日光从石头的一侧移走 ▍在秋天 在秋天, 树木越变越粗了。 我没有留意走过去的第三个人, 还有,湖面上几束微小星辰的倒影…… ▍物体 旷野上,一列火车呼啸着 擦了过去—— 铁道一侧的落日,完好无损。 △杨森君,摄于2002年。 ▍存在 在黄昏展开的地方,有一点白 它像故意白着 据说是白菊 我没有证实 在黄昏展开的地方,还有 另一些东西 有一点白 慢慢消失了 现在,轮到月亮出现了 在低矮的山顶 ▍鹰 在这片草地上,我留意了许久 我和一块移动的影子之间 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天空收敛了它中心的风暴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 在我附近不远处落了下来 我惊讶地发现 它把一双翅膀飞得破旧不堪 ▍一个心冷的人 ——致佩内洛普•克鲁兹 这个午夜并不漫长 一个心冷的人放下了武器 她的脸上有多少叶子 不代表她是暖和的 也不代表她和我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安息日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去世了 曾经和我相爱过的女人 来迟了,她们要看我最后一眼 她们轮换地抓起我的手 放到自己的脸上 唉,我爱过的前三个女人 脸上都有了皱纹 ▍长途汽车上打瞌睡的人 我紧挨着一个女孩坐着 故意打瞌睡慢慢把头偏过去 最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在她身上 座位后面 一名陌生男子以为 我真的睡着了 偷偷伸手拍我一下 我装着被惊醒 就坐起身 在吴忠到银川的途中 他一共拍过我三次 ▍花瓣与蝴蝶 一只蝴蝶,在 花瓣上停了 很久 我在想 花瓣枯萎的一天 蝴蝶会不会 因念旧 而将自己美丽的翅膀 盖住花瓣难看的部分 ▍主观唯心主义的一次突破性实验 凡高 举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说: 瞧!我干掉了 世界上的声音 ▍一本读了半卷的书扣在地上 有时觉得,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有时担心 在西北的某一个长夜里 灯亮着 我却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 尚来不及读完一本书 就垂下了永远的手臂…… ▍寂静 这一切都会消失的 走廊,暗锁,垂在阴影里的吊兰 这一切,包括推开窗子 树顶上渡来的微白的云气 包括一排窗玻璃上下沉的暗蓝色夜幕 包括另外星球上射来的微小光束 我虽然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而木头在深夜里响了一下 我盯不下具体的裂缝 因为声音不在同一个地方 一只暗中偷袭什么的蝙蝠 在时光的弧面上 留下了一道绝迹的擦痕 ▍早晨的投影 我能看到这个春天第一只纯净的小鸟 白腹,黑羽,孤单的小鸟── 它在一根长长的枝节上跳来跳去 太阳高出窗台 那棵树连同小鸟的影子 从窗玻璃上泻了进来 这个春天的早晨 我在书房里埋头写作,一小块黑色的影子 在木制地板上跳来跳去 ▍早晨醒来 大地已经被黑夜擦拭过一遍 我没觉得与昨天有什么两样 一只乌鸦依然是黑的,一张白纸依然是白的 我没觉得太阳挂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客厅里的孩子 我的孩子还小 他的世界里只有玩具、雪饼、奶酪 和一只布娃娃 他用积木在地板上摆房子 摆好了 再模仿电视里的 枪炮声 把它摧毁 他又开始玩下一个游戏 我听见他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杨傲 我在书房写作 他在客厅自言自语 怎么听都好象还有另一个孩子在陪他玩 他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整个晚上 他一刻未闲 他用彩笔画了一只大老虎想吓唬我 悄悄溜进书房扔到 我的书桌上又跑进客厅 一会儿,孩子从客厅跑过来 兴奋地向我报告 他说,爸爸,我打碎了一只杯子 他象干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我真为孩子高兴 他打碎了一只杯子 多么快活 我把玻璃碴扫掉 又给了他另一样东西 让他继续玩 我从不告诉孩子 妈妈去了哪里 他偶尔会想起妈妈,把我当成妈妈 比如刚才,他又喊错了 他轻轻推开我书房的门 说:妈妈,我饿了 我这才想起 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 我只顾忙我的事了 ▍这一刻 真的很安静,这旷野! 当我俯下身 享受安宁的一束金黄色的长茎花 动了一下 很难说 刚才不是上帝拿开了我的手 △杨森君,摄于2012年。 ▍安静的美 大约是中午, 白昼流过一片安静的草地, 众多的花冠在慢慢变红。 我改变了原来的坐姿, 我的右侧斜倾着一道狭长的山谷。 ▍旷野上 旷野上 一个人放牧着一群羊 在我驱车前往鄂尔多斯草原的路上 车停了下来 我向牧羊人走去 牧羊人向他的羊群走去 ▍在寂静里 在寂静里,我挪动一只白色花瓶 我不想在八月里老去 ──配合一株屋后的木槿 一束流星被上帝罚下来,罪销了 我坐在木椅里,神态安详 ▍途中 在前往德令哈的途中 我看见了一大片白色的石头 它们散落在一道缓慢的草坡上 它们中间至少有一块是孤独的 ▍美好部分 我无法选择言辞答复你们 诚实地暴露与虚伪的掩饰 都不是我的意图—— 所以,我愿意如此隐秘地 活着和叙述,并且用怀念减轻 我对被遗忘了的美好事物的极度伤感 ▍遮蔽物 我已经在雨中了。 我的周围低伏着抖动的枝条。 我走过的时候,草地已蓄足了暴力。 ▍镇北堡 这一刻我变得异常安静 ——夕阳下古老的废墟,让我体验到了 永逝之日少有的悲壮 我同样愿意带着我的女人回到古代 各佩一柄鸳鸯剑,然后永远分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百年以后,我和我的女人 分别战死在异地,而两柄剑 分别存放在两个国家 ▍触动 这片空旷把我的身体再次置放进 寂静的中心 我躬身俯向一束被大地的寂寞 一再消耗的紫色马兰 我的脸部有一层回忆 我也是不容易的 实际上我早就陷入了悲哀 ▍陈述 这些潮湿的枝条,渐渐明亮 从雾里铺下来 距我的窗子只有几米 没有一丝声音的早晨 这么安静的春天只有我一个人 我被什么要求着,我一无所知 我的内心还远远不够啊 它一直引诱着我 像桌面上的一块阳光 我不能把它挪开一寸 我可能是病了,但不关乎健康 我重复地盯着窗外凸现的血色花蕾 在这个春天我和谁说话,而不惧怕 我把临时的爱情重新还给了少年 那块深埋着荫凉的草坪上 一只看上去孤单的蝴蝶 很快被另一只代替了,就像这个早晨 神离去了,我坐在它的椅子上 ▍拉卜楞寺 我留意的绝不仅仅是 这些高大、古老的建筑 当我从阳光底下 绕墙而行,下午已明显 移过了诵经台上的一排青石 我踩过的石阶后面紧跟着又有人踩过 我许过的愿另一个人又许了一遍 盯着结实的木门,我看了又看 这些深深的裂纹还要继续裂下去吗 它应该已经裂到了尽头 还有一些青苔 细碎的青苔举着更细碎的黄花 沿着石缝盛开 它们无比宁静的模样 仿佛从来没有被人目睹过 这就是拉卜楞寺 穿红袍的喇嘛手持念珠步入寺院 他们所想,我不知道 他们所念,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但是,我到过拉卜楞寺 ▍乌兰图娅 有一些虚空 木栅呈白色 更多的花在背后盛开,肯定是这样的 以打碗碗花为例 说不上深邃 夏日的清晨 一位身穿暗蓝色布裙的女孩 挤下了一天中第一桶牛奶 阳光开始是红的 一直到中午 草原上才有了声音 说不上快乐 以乌兰图娅为例 ▍依米古丽 美丽的依米古丽 热情的依米古丽 眼睫长长的依米古丽 纯银耳环荡来荡去的依米古丽 整个晚宴上 你就是中心 不承认不行 你是神的女儿 所以,胆子小的人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桃花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样的红,含着毁灭; 我本来是一个多情的人。 有什么办法才能了却这桩心事。 我实在怀有喜悦,不希望时光放尽它的血。 △杨森君,摄于2014年。 ▍什川梨园的秋天 在两根粗大的树干之间,在更多 粗大的树干之间,是树干;是光影班驳的空隙 一个下午,我都在漏光的树冠下走动 有没有第二种时辰,有没有第二个人 像我一样对着苍老的梨树沉思默想 树疤更像一块块硕大的骨节 我把手从一张粗糙的树皮上抽回来 我摸到了脸与树皮的相似之处 落叶有点重,至于秋末 梨园会是怎样的景况 青草最终要毁掉多少只蝴蝶 都是我离开梨园以后的事 ▍红山湖 当我到达红山湖时 晚霞正好覆向一片安宁的水域,间或有白鸟 落下来;芦苇好象已经稀少了 湖面上泛动着细细的波浪 其实附近没有山,山在远处 也许有人考证过这里的土质为什么是红色的 但不是我;其实湖水是微蓝的 只在湖边才能看到一段又一段红土的倒影 我向湖心里扔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落入湖水时 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响声 我立刻想到了时光,想到了时光 有时就是一种液态,从碎碎的石缝里流了进去 剩下的部分汪在这里,有时晃荡 有时像现在一样平静 ▍红山堡 平移的夕光 拐过一堵围墙,遮住我面孔的阴凉 我依然叫它阴影。它的上面跑过一只蜥蜴 我没有盯住蜥蜴的去向,有一个声音 在附近消失了 有一个声音 比影子还轻 远处是半截长城、几座土墩 一条宽大的峡谷在转弯处 趋于平缓 大面积的光线 形成了一条倾斜的光带,光带在延长 土崖由黄变红 一层层由西向东压过来的红云 像大地上升起的塔座 一只门洞内传出一阵沉闷的回声 山堡对于我,深闭或敞开 都是一样的 走进去,它是一座废墟 走出来,它还是一座废墟 ▍沙沟 一个中午我都在聆听 我像一个领受洗礼的兄弟 整个身体都是安静的 我不会故意觉得苹果花开得寂寞 我不会故意把一块石头单独与对面的山体分开 站在一个草木稀疏的平台上 我新奇地环顾四周—— 山上是拱北,山下是院落 村道上偶尔走过一个或几个 肩上搭着白毛巾的人 或许见惯了前来拜访的人 他们迎面走过时 只是抬一下眼皮 ▍红酒 这酒不能畅饮 欢乐也是如此 如同这红色的液体 我有诸多哀愁,我有宣泄的顾虑 ▍兰一山庄 正午 我漫步在一幢木石结构的城堡周围 交叉的石径通向更多的建筑 常见的白色,除了花朵,还有屋顶 我迷恋上了山庄怡人的虚空 比如,在一场膨胀的雨与安静的林木之间 那块草皮发热的高尔夫球场 ▍下午的光 下午的光线形成众多折角。 几株红松的投影悄无声息。 旷野里偶尔发出一声来历不明的响动。 有时我会踩碎一根枯草。 极少显露在外的事物, 我又能明白多少。 一只红色的甲虫爬来爬去。 我感觉一个下午占去了我不止一个下午的年华。 临近傍晚的苜蓿,灰色,发热, 一度复活,一度消亡。 它们保持着绝望的姿态, 却让一只只寂寞的蝴蝶整个夏天都在愉快中虚度。 ▍库卡之秋 那不是风的影子,是青草 在轻轻晃动;那不是天边 是古道旁蜿蜒东去的土长城 暮色柔美,霞光遍地 小小的土堡,几百年了吧 一些草长在它们上边 一些草围拢在它们的底部 多么蓝的天空呀!白云环绕着 几株投影巨大的白杨 这就是此刻的库卡 金黄莫过于横亘无际的葵花地 寂静莫过于草原深处一匹匹垂下长鬃的枣红马—— 该有多少悄无声息的美 隐没于此 都不忍心长驱直入,不忍心大声喧哗 那些掠过头顶的鸟群 颜色是白的 它们飞走了,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它们盘旋在一处 它们的面容我想是一致的—— 温和,富足,干净,兴奋 ▍荒芜之述 ——盐池兴武营城记述 白昼很快汇入一片环形的沙丘之中, 云彩的局部呈现出了下倾的紫红色光束。 我爱着这里,爱着它沉睡的轮廓和日益贫乏的草木, 爱着它混合着荒凉的宁静与古朴, 爱着它的神秘、它的流逝、它的破败的尊严…… 作为一个统括周围的高大核心, 古堡的美是例外的,它被遗忘在此; 尽管我不断地想到,除了砖石与碎瓦,除了草木与尘土, 还有什么不是迫于时光长存不灭…… 可是,这一刻是美的,多么自负的美。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下的一切,只有注视才会感知到的这一切, 接受了一个陌生的造访者;它迎合一切人的巨大的宁静, 此刻,单独迎合了我……我们共有了同一个时辰, 它的威严依在,可能与石碑上模糊的棱线有关, 它的灵魂依在,一定与我的到来有关。 ▍八月 深草中该红的都红了 受旨于天籁,旷野复合了午后的寂静 要知道,秋天来了 万物将变得迟缓、自足 也许有例外 当阳光斜射在一片山枣树上 连蝴蝶都分享到了光芒中细细的金粉 它们不是假装没有回忆,它们比以前更轻 出于习惯,我多余地猜测了一根枯枝的绝望 我还亲手扶正了一株花姐姐草 在一道优美的斜坡上,花姐姐草互相喜爱 隐姓埋名,也隐瞒真相 ▍九日 宽限的时日到了, 这是时光一再处置的结果—— “落叶纷飞,盛极一时” 黄金般的泡沫, 架空了高竖着的粗大枝干; 天空在外面。一个蓝色的存在物, 一团火烧云追困的巨兽; 恰在这时,我从这里经过—— 那一道又一道橘红色的光芒, 深入进隐蔽着的无名事物上; 树木被寂静稳住,有时摇摆; 落叶被喧哗支配,有时无声; “你所想的东西拯救你。”不,不全对—— 我接受这样的现实:一只蝴蝶作为奉献物, 必须平衡于终结与开始之初。 ▍已经不可能了 是什么人打碎了全部的瓷器 我想知道,我想看清他们的相貌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也想知道,瓷器落地的瞬间 有过怎样的碎裂声,这声音什么时候停下来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还想知道,完整的瓷器摔碎时 碎片伤的是人,还是物,物是一束花 还是另一件瓷器,或者更多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整个清水营古城,遍地是碎片 我很想找全它们,将它们复归原状 哪怕仅仅复原的是一只花瓶,或一只碟子 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就我所见,那些残缺了的 又不知残缺过多少次了 ▍正午 旷野敞开在一处。 稀疏的植物,除了沙蒿、灯索草、几棵杨树, 更多的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肯定是存世不久的缘故, 几棵迎光的杨树肃穆、安静, 乌黑的树叶像流着油。 正午不会转瞬即逝, 它大约还要延缓一段时间, 它要集中倾泻在一座座圆形的沙丘上。 我明显感到有一种东西汇集而来, 汇集而来的东西暂时无法命名; 汇集而来的东西没有外观。 开始有一些细小的变化, 当微风掠过柔软的蒿草时, 我看到了一只被寂寞扣押的蝴蝶。 一只蝴蝶是一大群蝴蝶中的一个, 我只看到了这一只, 它不停地被自己的想法打断。 还是有一些喜悦的,虽然时辰有限; 还是有一些失落的,虽然在个别植物的末梢上, 我观察到了刚刚出世的色彩。 △杨森君,摄于2016年。 ▍向下望去 那片布局规律的小型山丘,有雾气 在循环;我想,山坡上的草木 快要用尽岁月了吧 因为刚才上山的时候 我反复留意过 一些形体透明的蝴蝶 当着我的面,互相交换过哀愁 ▍在桑科草原 这样的坡度 正好让一匹马看上去 无比孤单 这是世上最宁静的草原 离开的时候是傍晚 我把一本印有我名字与诗篇的书 放在了一处洼地 洼地里,白色的格桑花 正在开放 我是故意将我的一本书 留在了桑科草原上 先是来了一阵风 风轻轻地翻动着书页 后来下了一场白雨 书被淋湿了 书中的字迹开始模糊 再后来…… 多年以后 这本书终于烂在草里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 ▍水洞沟峡谷 峡谷处于自己的空旷中 草木继续向坡顶蔓延 任何一种声响,都将在短暂的停留之后 化为乌有 也许无意中会听到这样的响动 一只午睡的兔子梦中使劲嗑自己的牙齿 一只麻雀在哭丢失的羽毛 一蓬叶片胀满的水蒿在换身上的色素 悄悄生长着的还有 正在发育的野果,它们有着干红的汁液 宁静、肿胀 我都不忍心捏破它们 在峡谷拐弯的一处高地上 连绵的山丘 无所谓高大,也无所谓矮小 它们被限制,升起或降落 可能有一种力量 在一匹马与一只蚂蚁之间 被平均分配 构成庞大与弱小有别的两个实体 这就是靠近傍晚的水洞沟峡谷 圆形的线条重新勾勒了天空 悬崖与阴影叠合在一处 一个人同另一个人正隔着峡谷说话 ▍风在吹 我来到了这个下午 来到了风中,但说不出风的形状 这是风,我指着遍地奔泻的青草说 这是风,我指着石块上移动的灰色光线说 一个被风感受到的人,骑在马上迎风而立 一个感受风的人,被寂静掌控 这是风,我指着俯冲而下的黑鹰说 这是风,我指着射出红花的灌木说 远处是一个被风灌满的农庄 更远处是一块被风款款送走的落日 风在吹。风在无边的旷野留下 一座降温的山冈 这是风,这是风的预言—— 风掏空的树根,晒在太阳底下 这是风,一只死去多年的牛头 只剩下一副高高抬起的骨架 ▍看 闲下来 我会盯着一对花瓶看 是一对清代的青花瓷 该有多幸运啊 多少年了 它们还是一对 只是,其中一只有些残缺 但,这不影响它们依然是一对 ▍一百零八塔以东 这样的五月我会再来 我会再次在落日还高的下午 坐上皮筏穿过一条宽大的水域 登上芦苇茂盛的河滩 河滩上其实没有我的什么 包括半坡上坐落的一百零八塔 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喜欢上了五月的空旷 偶尔拣到的一块红色的卵石 是我遇到的,而不是求到的 偶尔追到手的蝴蝶也是 它们看上去假装不飞 这些可爱的蝴蝶 把寂寞传给我它们就欢乐了 你看,它们又开始在草木间 飞啊飞 ▍白雪 我从早上就开始回忆了,大厅里 光线分散,随飘雪慢下来的不是时光 悬浮在楼前的铅灰色云块,像静止了 一个世纪,雪埋住了附近的农庄 每天都有新的阴影,牵出新的建筑物 我的另一个参照是什么,雪始终是 白的,它还有没有别的燃烧的方式 它的深处还有多少剩余的木香 清晨坐在窗前,看远山托起白雪皑皑 临街的玻璃大楼恢复了静静的蓝光 几个小时以前,睡眠的曲线苏醒了 我又一次重复了昨天的倦意 我有许多遗忘的理由,关于往事 我想弄明白的恰恰是模糊的 白雪抛出寂静的树梢,它的叶子整齐地 飘向湖心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草穗吊灯 几个坐在黑暗里的人 在喝茶、在听其中一个人说话 毫无疑问,这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荒凉 木栅、根雕、泥陶与一架旧木琴 也许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悄悄收敛着迷人的小翅膀 那个吹埙的人哪里去了 灯影下的走廊尽头挂着另一盏灯 它把影子放得很大 一直悬浮在屋顶上空 哪里去了,那个吹埙的人 他从土里吹出的声音打动过我 刚才是腾格尔的《蒙古人》 现在是莎拉•布莱曼的《斯卡布罗集市》 尽管没有一模一样的往事 可是,我们都安静了 都像受过伤害的人,默不作声 盯着各自手边的红色茶水 ▍秋日 我不能轻率地将一座裂缝逐渐扩大的树林 描述为废墟,它是现成的,它只是循环至此 我怀有不明确的向往,对它,对它轮回的绿 与形似死亡的灰色枝条 ▍灰色的雨 我突然发觉,这样的密度, 中间正好能伸进一只手—— 我抚摸过的树叶纷纷落向蓝色的山脉。 ▍呈现 我喜欢隔着玻璃开放的木槿 它还没有形成低诉着的落叶的旋涡 我喜欢夏日里过渡的枝条 它在色彩暧昧的黄昏里摇曳着开剩的花朵 我喜欢窗子上折回去的月光 它的波浪缓缓掠过遍地青草 我喜欢在两颗挨紧的星辰之间想自己 但不想夜里的事过分悲伤的事 我喜欢在暗金般的音乐声中 两只盛满红酒的杯子碰在一起 一醉再醉不在同一个夜晚 我喜欢“玫瑰开着,他们化为乌有” 木头自己劈开,迎接四个方向上吹来的雨水 我喜欢在一棵上帝授意的三叶草前蹲下来 它的上面眠着一只还清了债务的蝴蝶 ▍清水营湖 它还在消失。 在一个众人不知道的地方,它的存在 如同虚无。站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堤坝上, 我拍下了它荒凉时分的轮廓。 我尽量不暴露突临的心事,不以天空的辽阔, 比对它的狭小;不以丘陵的突兀, 比对它的洼陷。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能完全领获—— 它单独的寂寥、薄弱与静谧。 漫行在湖边,除了它本有的蓝色, 以及环绕在它周围的碱花, 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白鸟、木筏与野鱼; 也没有等到一个脸堂黝黑的饮马人。 有云飘来,云飘过了边墙; 有风吹来,风吹过了湖面。 显然,风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震荡, 但,湖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只是 轻轻地晃了晃,又停下了。 我安静地盯着湖心。作为当地人, 我连它的一则秘密都不知道。它应该是有秘密的, 我一直猜想沉静的湖底一定深埋着一个石头盒子, 或一只石头狮子—— 盒子存有兵器;狮子在享受清凉。 ▍西域见闻之一:老者 前边就是德令哈。 反光的玻璃反的是下午的光。 道旁是一个销声匿迹的村子。在村子的废墟中央, 我看见了一位老者,他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他从一个外表破损的土坯房里走了出来。 他打量着我和旁边的一个女孩子。 他又看了看我们身后。 我们身后是一片揭走了屋顶的 残墙断壁,一根根被烟火熏黑的旧窗框。 它们的形状已经改变了。阳光静的 像白色的尘埃。我问老者大爷您好。 我又重复了一遍。老者还是不作声。 我们和老者对视了一会儿。 老者弯下腰拾起一根木棍, 向我们举了过来。我们撒腿跑出了 村子。老者把我们追出了村子 就扔下了他手中的那根木棍。 我听见我们身后木棍落地时 “哐啷”的一声。 △杨森君,摄于2017年。 ▍十一月的山上 暮色临近时,遍地的草木是美的; 它们之中散落着各色石头,也是美的。 我没有看到羊群,但我看见了落日, 它下落的过程始终是安静的,虽然我早就对它 习以为常,但是今天,落日是美的。 十一月的山上, 作为尘世的一小部分,成全过我的个别诗篇。 现在,它笼罩在一片夕光里,是美的。 还有更多的草木,虽然我没有记全它们的名字, 但它们也是美的:盛大、细碎、一望无际。 ▍见证 ——游磁窑堡古城 寂静支配着荒凉。每一处被时光 一再允许下来的旧瓦与砖石,作为实物 也作为力量的象征,呈于眼下。 对于现时,我的面孔更孤独,也更遥远—— 它在另一个方向上,是我的,也是所有人的。 存在揭示存在。 秘密不在明说之处,不在结束了被感知的事物 之间;你们可以无语,可以仰面 可以想像一下耸立过的石柱,从头顶的某个位置穿了过去 它在阴影中的长度不代表它本身。 造物将我引至于此。 我眼见的事物无数。它们或立或平铺于 各自应在的位置上,自毁或被毁 逐渐衰微或慢慢化为乌有 与每日必来的黄昏达成一致。 ▍遗失 秋草腐烂了。 大地驮着一层锈。 我看见远方的城市,矗立着一幢幢 白色的楼群……它的附近, 沉睡着沙漠。 距灵州八十里山路的空地上, 死掉了一批树。 这个秋天,我带着你们离开了。 一场雨,洗了下来。 城市流出了煤粉的黑沫。 一个叫磁窑堡的镇子消失在雨幕里。 我只能和你们耍耍牌。 窗子亮了, 树被黑夜放回了原处。 我带着你们—— 灯光把你们的身子照得那么暗。 月光发白。 白杨深绿的叶片长出了黑斑。 一面墙红了。 半截长城伸进內蒙。 一朵朵打碗碗花,结下黑籽。 黄昏多像一枚薄薄的指纹, 慢慢地按在了我的命运上。 远处, 一只蝴蝶在安排后事。 它飞得很累, 它的翅膀快要被风磨秃了。 这是九月, 草原深灰色的底部, 一群羊缓缓地升了起来。 它们啃着下垂的云絮, 它们像亲人一样望了望我,又低下头去…… ▍我用中年的眼光看一场大雪 没有什么可惊奇,也没有什么可低落 雪挂千里,我也只能看到 这座城市的一角,白茫茫的雪 覆盖着距我住所不远的几处红色屋顶 雪,从清晨一直落到傍晚 一直是静悄悄的,它越落越厚 我不过多了一种记忆 这座城市不过多了一种景象 的确,我曾经的确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只要今生黑过一次 就不配说自己有过雪白的一生 雪是白的,这白很短暂 我喜欢落雪的冬日 喜欢积雪的枝条,也喜欢 雪中归人,从马上跳下来 抖掉一身雪粒 不过,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将雪给予道德上的评估 什么纯洁,什么无暇,云云 我已到了中年,看雪就是雪,一场雪而已 ▍水石沟林区 一堆灰皮的树枝 堆放在林木敞开的地方 还有几只红嘴雀,还有一种叫沙打旺的矮矮的草 它们临时出现在 同一时刻,像沙盘上的居民 孩子在追逐一只黄色的蝴蝶 看不出蝴蝶慌张 我没有阻止孩子 似乎,孩子与蝴蝶 彼此掂量过各自的速度 下午的光是柔和的 在粗大的树干下面 是发黄的落叶,是造物 取走了喧哗的沉静 是一个人面对色彩终结时简单的荒凉 我俯身捡起一根枯枝 它已经转世为木 仔细看时 一些方向一致的纹路 仿佛还在携幼兽迁徙…… ▍白雪覆盖的罗山 这是祖先凝视过的一座山 也是布道者、土匪、牧羊人、采石匠 捡发菜的农妇、跳崖殉情者、逐出庙门的和尚 凝视过的——一座山 先人说,找草药去罗山 活不下去了,去罗山;先人还说 面壁思过,去罗山,不知天高地厚 去罗山 落雨,罗山在雨中;落雪 罗山在雪中 它大面积的峻岭与植被 常被雾气环绕,也被烈日照射 生生灭灭的花草,与隆起的山体相比 无足轻重 它的暮色不朽,它的石头不烂 谁住在山上,谁就是守山人,谁就可以 占山为王,赶走乌鸦 谁就可以独自坐在奇峰上观看落日 谁就可以不顾落雪 从石屋里走出来,清一清嗓子,对着 空旷的山谷呼喊,谁就可以听见 自己的声音 如何击穿千丈落雪 ▍泾河源之夏 过往的蝴蝶,从此留了下来—— 它们要在这里过一世 一世,对一只蝴蝶来说 多久呢 我把如此庞大的山林 看成是蝴蝶的天堂 人所企及 不过是一个边缘 各色的蝴蝶 似乎不分彼此 它们寂寂无声地飞着 有时结伴,有时追逐 我从不知道 蝴蝶会不会冬眠 现在是夏天 整个小南川雾气缭绕、草木飞花 一道沟壑 从两座山体之间穿过 悬崖边累累的岩石 面向陡峭的正午 这可能是一条歧途 蝴蝶可以飞过去,而我 不可以 ▍西域的忧伤 我肯定有一种死亡的美 衬托着一切生者 我肯定渐渐枯萎的青草 正急于重生 当大地被白雪覆盖 我肯定飞翔的乌鸦 怀有求生的判断 它们在傍晚的天空中 落下去,又飞起来 高高的山顶上 星星是长眼睛的石头 快速下滑的,扑向开阔的空地 它们是流星 失去了依傍 在甘肃平川,一片埋葬着兽骨的平原 遍地碎石 它们近在咫尺、彼此怀念 一天内,我差点两次落泪 渴死的骆驼比马大 包括它的骨架 旱死的老树 还想活 包括它的枝桠 一群饥饿的蚂蚁 窜上蹿下 它们咬开了老树的皮 钻进去一只,少掉一只 ▍钢琴之恋 雾在经过这个城市 经过对面楼顶红色的阁楼 有雾的早晨,树与河水都隐藏了起来 有雾的早晨,一个人爱着一个人 爱上你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陌生人 我走开了还想回来,穿过 一排整齐的花木,我不过是 爱上了一个人 我这样伫立在雨中 铁环上挂着一串水珠,它急速落掉的样子 仿佛被时光追赶 这是人间的又一天 万物休息,而我不能 爱情的未来是爱情吗 我以前不信 我被音乐打动,被美貌吸引 这不羞耻,这不是罪名 ▍林中即景 唯有下午,才会看到 一道道光线斜射在林子里 唯有下午,高大的树冠 才会抛出大片的阴影 融入芬芳的阴影,枕草而眠 有的花朵变黑,在枝条垂挂 它们已经失掉水分 正在形成鸟雀的记忆 有时,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截枯木 它们朽得如此昂扬 仿佛刚刚才从地面上冒出来 浑身的裂缝里还在吐纳凉气 它们被什么挽留于此更改了命运 不重要,至于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是否有抚摸枯木的习惯 是否有对死亡的怜悯之心,也不重要 ▍美人草 从夏末开始,我就留意着 这片深红 这片轻风吹拂的深红下面 是一道斜坡 不会是另一种木香 扩散于短暂的白昼 两只白鸟,一前一后落在附近 不会是别处的黄昏 掠过此地 显然 这片草丛区别于其他灌木 它们像结束了怀念一样平静 几乎听不到喧哗 所幸 这不是以往 ……我最终喜欢它们的理由如下: 这样的深红,一年只有一次 这样的深红,伸展在实体与虚无之间 ▍落日下的旷野 这宁静,过于强大 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平缓的坡地上,两匹马 在吃草,鬃毛披脸的马头向着两个方向 远方是一座孤零零的烽火台 我们不是草原上真正的骑手 马不理我们 有人喜欢上了遍地盛开的金盏花 我只对荒凉情有独钟 一只鹰高高地飞了下来 草原上的鹰从不尖叫 更不会结伴盘旋 落日开始下沉 也不是圆的 它更像一根粗大的木桩 在远处静静地燃烧 ▍阿拉善之夜 昔日的王爷府 也只有一个月亮 它照过的草丛也不会因此茂盛 我一度把它想象成一只盛满羊奶的木桶 一位穿红袍的僧人 坐在台阶上 他看见我从营盘山上下来 如果他有寂寞,我与他的一定不同 白昼热闹的赛马场上空 偶尔会有流星滑落,它们变成灰烬之前 从没有自己的名字 它们的消失,只是一瞬 其余的星辰正向西方流去 一根灯柱接着一根灯柱的尽头 是阿拉善小镇,在它曾经还是一片沙漠的时候 附近是一座古老的骆驼牧场 ▍清水营 一 我试图领会这个名字于当地的其它象征 首先,我看到了一处水沟,它不宽大 它在低处蜿蜒;从一座坡度平缓的堤坝 向下观望,有土崖,阴影,红色的羊肝石 如果现在不是冬天 我看到的榆树林,绝对不是灰色的 在旧城的北侧,绝对是灰色的榆树林里 蒿草已经焦黄了 或许,谁也解释不了 一个牧人的孤独;傍晚时分,有一个人 站在高高的土丘上,他孤独吗 我这样问身边的另一个人;也许是因为 我看到了一个人的孤独。我有些难受地看着他 不过,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一,此时已临近黄昏,周围的光线暗淡 二,我与他之间隔着一道丘陵地带常见的沟壑 二 据说清水营城始建于明朝 也有人说这座规模宏大的城堡年代不详 我对各种口述都抱有兴趣,这样一座城堡 应该允许被误传,被虚构,被当地人据为己有 又放弃管理;对一座废墟,也许 遗忘是它被获准的命运 暮色开始移向城堡腹地 从站在城墙上纵观落日到现在,我已经 两进两出;在破损的拱形门内,在残存的瓦石与骨片中间 弥漫着一种寂静,几百年的寂静,已根深蒂固 它受制于城堡荒凉的意志,至于说它受制于 暗处的某种力量,我只是猜测 可能是因为风,可能是因为雨水,也可能还因为别的 比如时光、手指、以及另一些硬器 城堡内凿有各种造型的石头已经被磨损了 我拣到了半块磨盘,它上面的槽痕呈放射状 两孔挨近的磨眼,一个粗,一个细 它们曾经受力,所以内壁留有擦痕 偶尔会有几只灰鸟落在附近的废墟上 它们会不会也像人一样,到此一游,怀旧,并抱有 寻宝的欲望,我不得而知。几天之后,当我写下 关于清水营旧城的文字时,我必须提到那几只灰鸟 至少我这样认为,在2006年冬季的某一天 我与它们经历相似,彼此信赖 三 圆形的牛车轮子。圆形的碾盘。包括我不知晓的 还有野地里卧着的一具半个身子的石马; 何年何月,横穿清水营的木轮车拐进了一道水湾, 一双眼睛与另一双眼睛,又是如何结束了 两个陌生人相遇在一起的寂寞。 在一座土墟前站久了,我会不会被风化, 目送落日,我看见起伏的地平线横穿过 两个暖黄色的村子。 苜蓿花极度盛开过了,它有多大的面积,就有多少只 被阳光晒热的蝴蝶;还有比声音消失得更快的吗, 对着一片灰色的山冈我连续喊过三声, 刚刚垂下眼皮,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它的去向,就像我不知道 寂静是不是野地里唯一的无形物,就像我不知道 当风吹过的时候,静静摇曳的低矮灌木, 是醒着还是在沉睡。 从来都是这样的吗,我想像上帝就坐在 最高的那座土墟上,它不会让我看见的,这样好更严厉地 洞察我。一只奔走的幼兽,身子那么轻, 是什么带动着它的身骨跳过了一道土坎,直到 一个它认为安全的草坡上,它才把头扭过来, 像是瞅着我,又像是等着我。 面对众多造物,我开始做了这样的分类:石头、碎瓦与枯木是同一类; 我与蝴蝶、幼兽是同一类。 四 这里无比宽松,仅限于视野。 在我反复来过的城堡外,环绕着辽阔的荒凉地貌。 我不问是什么主宰着寂静。 素有清水之称的河沟,我只能看到它干涸的局部。 一座沙丘,压在宁夏与内蒙的地界上, 如果风向南吹,沙就向宁夏挪一点点, 如果风向北吹,沙就向内蒙挪一点点。 无风的时候,就像现在,沙丘是安静的。 得忍耐孤独,我指的是那个脸堂黝黑的牧羊人; 得忍耐寂寞,我说的是那些灰苕花, 它们寂寂无声,彼此缠绕; 忍不住,我终于喊了一声。没有回音。 几只受惊的灰雀雀,从沙蒿里弹出来, 低低地飞往城墙一侧。 此时有陌生人经过,他的肩上扛着 一根木槽。 荒滩上的芨芨草终于白了,它们不是 我发现的。它们在一个月以前就应该白了。 至于眼前日渐风化的丘陵, 以及濒临绝迹的香茅草,我只能说, 不过是,它们的命份如此。 我无能挽救。就像我仰望土墟, 但不能还原其原貌;就像我怜惜蝴蝶, 却不能替代它们哪怕只是临时受罪。 五 几座土墟。 在土墟与土墟之间,是阴影的空地; 我们一行五人,走下一道斜坡。 现在各自分开走着。五个人中,只有孩子, 在空地上大呼小叫,他似乎对什么都有兴趣。 偶尔,他会拣起一块兽骨,跑过来, 要我猜,是狼的,还是羊的, 实际有时,我看都没看仔细就说,是狼的。 孩子又跑开了,他攀到最高的那座土墟上, 要我给他拍照。 我已来过这里多次。荒凉征服了我。 这是属于意志里的一份赐物,不可以旁观,不可以 转交到谁手上。我只能指给你们看,一些 我一直想带走,却依然还留在土墟下的灰瓦,残陶。 或许沙下还有更多的旧物,就让它们隐没于此吧。 一切都在时光的制裁中,就像遗忘;就像 沿着土城墙逐日堆高的黄沙;就像在我们之前, 有人来过,我们已无缘谋面。 现在,我宁愿把现在称之为 某个时辰的重现。 几座土墟被寂静笼罩着。寂静让我们, 只愿意默默地行走,并且习惯于把头低下来,只在个别土墟前, 才抬起头,从上到下看一遍;有时 走到一起的两个人,还会互相交换一下, 对土墟的感受,或者估量一下土墟的年代、用途。 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以说服我。 我们至多接触到了土墟秘密的外形,至多是这样。 临近黄昏的时候,每一座迎向落日的土墟一侧, 都被镀上了熔金般的金黄。可我知道, 那只是一层虚黄,很快它就会被幽暗替代。 |
与时光并往:丰盈的虚无与寂静的忧伤
——杨森君诗歌论(节选)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张富宝
在我看来,杨森君无疑是宁夏诗人中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长期以来一直保持高水准的写作实践,更有日渐深阔的理论自觉,尤其是后者使得他跃升为国内一流诗人的行列。然而,时至今日,杨森君的诗歌价值还没有被充分认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大的遗憾。
杨森君的诗无疑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和鲜明独特的个性风格,他的诗早已超逸出地域性的阈限而具有了更普遍的价值。事实上,如果仅仅把杨森君称为“宁夏诗人”无疑是把他说小了,他的诗歌当然就不仅仅是一种“宁夏诗歌”(“地方性”诗歌)而是具有了“世界性”的诗歌,正如杨森君本人所说的,“地域是一个诗人的养分,但不应成为一个诗人的标签”。在我看来,杨森君有近乎偏执的浪漫主义的抒情倾向,但他的诗在形式的表达和诗意的凝练上却是深得古典主义之神韵与现代主义之精髓。由此,杨森君的抒情是节制的、内敛的、沉静的,他的抒情是祛除了矫情与滥情的真情,是蕴含着哲学意味的抒情,是包孕着艺术理性的抒情。这完全符合他对诗歌“美和含蓄”这一“永久的特征”(“我理解的诗,一个永久的特征应该是:美和含蓄”)的认定。可以说,杨森君是一个灵魂诗人,一直以来他都醉心于时间的光影,勘探着人与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与诗意存在。
1
“荒凉征服了我”: 作为 “词根”的“西域”
波德莱尔曾经说过:“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见的词,这样的词会透露出是什么让他心驰神往。”每个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都会遭遇“最常见的词”,都会有意无意形成自己独有的“词根”,这些“词根”就是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具有本源性意义的诗歌意象或主题。比如在杨森君的诗中处处可见“西域”、“草木”、“忧伤”、“虚无”、“空地”、“平静”、“隐忍”,等等,这些正是杨森君的“词根”。无疑,这是进入杨森君诗歌的一份秘密地图,也是杨森君诗歌美学与心灵哲学的最好体现。它清晰地表明杨森君的创作向度与诗学旨趣,他的诗歌中很少有尖锐的历史现实,很少有当下宏大的政治图景,很少有歇斯底里的呐喊呼告,他的诗冷静、从容、含蓄,更多关注的是自然风物、瞬间情境与存在场域的诗性关联,始终保持着一种超越日常的距离感和独立性。
在《西域见闻:老者》,《西域的诗篇》,《西域的忧伤》等一系列重要作品中,都清晰可见杨森君对“西域”的偏爱。那么对杨森君而言,“西域”就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空间(涵盖了沙漠、戈壁、丘陵、荒滩、高原、峡谷等等自然风貌),更是一种陌生而美好的文化想像(如异域性、边地性、神性、自然性等等),蕴含着丰富而多元的诗性元素与美学意味(譬如荒凉、忧伤、辽阔、空旷、崇高、寂静、野性等等)。当然,杨森君对“西域”的发现经历了一个从懵懂到自觉,从疏离到回归的往复过程,这更加丰富了“西域”的意蕴空间。可以说,“西域”是一块自由开放的荒野之地与陌生之地,它自觉地远离了“中心”的控制,远离了“主流”的规约,始终保留着一种自存自在的完满性与复杂的异质性。而正是这种地理性、文化性与审美性的合一,使得杨森君的诗获得了一种大的“景深”,充分彰显出一种特别的“西部气质”,从而变得苍茫、空阔、大气,充满更多的可能性。《苍茫之域》《陌生之地》《西域的忧伤》等篇什堪称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
西域的忧伤
我肯定有一种死亡的美
衬托着一切生者
我肯定渐渐枯萎的青草
正急于重生
当大地被白雪覆盖
我肯定飞翔的乌鸦
怀有求生的判断
它们在傍晚的天空中
落下去,又飞起来
高高的山顶上
星星是长眼睛的石头
快速下滑的,扑向开阔的空地
它们是流星
失去了依傍
在甘肃平川,一片埋葬着兽骨的平原
遍地碎石
它们近在咫尺、彼此怀念
一天内,我差点两次落泪
渴死的骆驼比马大
包括它的骨架
旱死的老树
还想活
包括它的枝桠
一群饥饿的蚂蚁
窜上蹿下
它们咬开了老树的皮
钻进去一只,少掉一只
《西域的忧伤》指向的是生与死的变奏主题,诗人肯定“有一种死亡的美衬托着一切生者”,并用枯萎的青草、飞翔的乌鸦、渴死的骆驼、旱死的老树、饥饿的蚂蚁等死亡意象群表达其对“生”的眷恋与渴望,在遍地碎石、埋葬着兽骨的甘肃平川,“一天内,我差点两次落泪”,这里的悲伤不是对美的沉迷,而是对生命与死亡的终极关怀。
2
“光线与阴影”:探寻时间深处的秘密
诗人杨梓曾把杨森君称为“心象化”的诗人,这种概括不无一定道理。的确,在杨森君的诗中,所有的人或事、情或景、历史与现实最终都变为一种充满“时光感”的“心象”,完全显现为具有诗人个性特征的诗意画面。他似乎拿着一个神秘的过滤镜,能删繁就简却又极为细致准确地捕捉到事物的“光线与阴影”。我总觉得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可以看见的,不仅可以看见光线的流动,还可以看见阴影的堆积,甚至时间无常的渐变。这也有点像印象派的绘画。
杨森君一直对时间主题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也一直以“一个注视者的平静”执迷于探寻“时间深处的秘密”(《空地》),而时间的流逝正是诉诸于对“光线与阴影”的追摹之中,由此,他对诗歌中的时间与光影的迷恋,形成了其极具个性化与标识性的诗歌美学特征。《午后的镜子》可以视为这方面的代表作。
午后的镜子
迷离的光线与停摆的钟之间
一扇获得了宁静的窗子变得幽暗
它构成空虚
它在我脸上衰老
旧木上的黄昏
移动着花篮悬浮的影子
我已习惯了
眼前可能掠走的一切
我在墙镜的反光里,看到了
慢慢裂开的起风的树冠
“镜子”是一个自我关涉的意象,它具有透视、自省、增殖的功能,而“午后的镜子”则是一个宁静之物,是一个渗透着“时光感”的意象,它像是一双记录与洞察一切的存在之眼。诗从“迷离的光线”开始写起,“停摆的钟”暗示了时间主题,而正是光线的移动,形成了斑驳的阴影,也使得“宁静的窗子变得幽暗”。这些光影“构成虚空”,慢慢流逝,衰老的脸、旧木、花篮悬浮的影子,都是具有“时光感”的意象,揭示着时间的威力。“我已习惯了/眼前可能掠走的一切”,似是而非,“我”真的习惯了吗?而又是什么能“掠走眼前的一切”呢?当“我”洞悉了这些真相之后,是不是还会涌出疼痛与怜惜?诗的结尾两句,“我在墙镜的反光里,看到了/慢慢裂开的起风的树冠”,由静而动,欲言而止,在隐忍之中充满力量感,可谓惊心动魄,进一步强化了自然(风)对树冠(也包括人)的警醒。
3
“荒野”与“废墟”:自然与历史的当代性介入
如果说杨森君早期的诗偏于短小精悍的形式,奇巧别致的哲思,追求极简主义的美学风格,那么成熟期的杨森君在其诗歌中注入了“自然与历史”的元素,从而打开了一个更为辽阔深邃的当代性视野,使其进入到一个大诗人的行列。这其中,“荒野”与“废墟”是最具典范性的诗歌意象,它们成为一个联通自然与人(物象、事象)、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等等错综复杂关系的诗性场域。
在我看来,《镇北堡》《再次来到镇北堡》《清水营》等一系列作品的出现,为杨森君开拓了一个无限广阔和丰富新颖的书写空间,完成了其对早期诗歌经验与诗学理想的整合与超越,——这其中既有“荒野”的美学呈现,又有“废墟”的文化景观,既有丰厚的自然元素,也有幽深的历史场景,既有当下现实的直观,又有古老时空的穿越。
“荒凉感”正是杨森君一直追索的东西,它是荒野(自然性)的一部分,也是废墟(人文性)的一部分,前者空旷、寂静,后者厚重、苍茫,它们的融合构成一种介入自然与历史的全新的视角。爱默生在《论自然》中指出“自然是精神之象征”,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以及对真理和美德的热爱,会使人们以焕然一新的目光来解读“自然的文本”。事实上,在荒野里,有一个比我们人类更古老、更伟大、更深沉、更奥秘的世界。无疑,杨森君对“自然文本”的执着书写,包容着爱默生的这些洞见,这也可能是杨森君诗歌给予我们的最大的启示。
4
“隐秘地活着和叙述”:忧伤气质与宁静诗学
在《美好部分》一诗里,杨森君这样写道:“我无法选择言辞答复你们/诚实的暴露与虚伪的掩饰/都不是我的意图——/所以,我愿意如此隐秘地/活着和叙述,并且用怀念减轻/我对被遗忘了的美好事物的极度伤感——”这几乎就是对其诗歌美学的最好概括:
其一,“隐秘地活着和叙述”,构建了一个敏感、细腻、卑微的“抒情主体”,一种发现者与观察者的视角;其二,“对被遗忘的美好事物极度伤感”,“被遗忘的美好事物”也就是充满“时光感”与“荒凉感”的事物。
由此,杨森君在细腻的语言与精巧的叙事之后,写尽了各种忧伤的表情与姿态,有的含蓄静美,有的热烈残酷,有的电光火石,有的穿越洪荒。而这种四处弥漫的“忧伤气质”,已经成为诗人的个人传统,成为其表达“对人间世事终极意义上的虚无感的紧张”[1]的基本表征。
“我的心灵从这里开始:从微弱的虫鸣/从细小的星辰/从打败了容颜的镜子/从埋没了视线的黄昏”( 《挽救》),“我有诸多哀愁,我有宣泄的顾虑”(《红酒》),“从来都是,我先觉察出/那复合了阴郁的木槿,已不能/在长夏里持续狂欢”……在这些诗中,都弥漫着某种无以言说的“痛感”,正如诗人所言:“我一直都力图在我的诗中植进‘痛感’的因素——无论我写的是什么”(《做个诗人该有多么幸福》)。其实,“痛感”也好,“哀愁”也好,“忧郁”也好,“悲悯”也好,都是“忧伤气质”的体现,它们几乎覆盖了杨森君的所有诗歌。这些挥之不去的忧伤,既包含个人的奇迹,又涉及存在的本相,它们源自于诗人对美好事物遗忘与毁灭的感伤,对生命卑微的觉知与体悟,对时间无情的洞悉,以及对天地洪荒的敬畏。
毫无疑问,“寂静”是杨森君诗歌中出现最多的词。“这片空旷把我的身体再次置放进/寂静的中心”(《触动》),“红色植物颤动的下午——/我为一块隐匿在阴影深处的花斑替罪。/八月,云彩虚掷在山冈上,草色眼睛的羊头向西。/一种类似于雾的寂静开始包裹着白地附近的农庄”(《白地》),“大约是中午/白昼流过一片安静的草地/众多的花冠在慢慢变红/我改变了原来的坐姿/我的右侧斜倾着一道狭长的山谷”(《安静的美》),“黑暗中跳动的枝条,默许了/鸟的安静”( 《春夜》),“一把铜号在薄暮时分应该如此/它让我安静地坐在花园里/直到月亮露出白色的尖顶”(《 暮色》),“荒芜的灌木丛/依然向远方奔涌/这里是安静的/日光从石头的一侧移走一只红色的甲虫” (《寂静》)……如果说“忧伤”对于杨森君的诗歌而言,具有本体性的意义,它是生命的底色,也是诗的底色;那么“寂静”(“安静”、“宁静”)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无论是怎样的繁华盛衰,最终都会归之于寂静,在个体的寂静和宇宙的寂静之中包孕着一个更为辽远的时空,它打开了一种“无限之域”,在那里“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冲腾融合”(威廉·詹姆斯语)。事实上,我觉得“寂静”与“忧伤”是互涉互指的,无论是“寂静的忧伤”还是“忧伤的寂静”都直指某个“秘密的中心”。
[1] “我的大多数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忧伤气质,已经变成了我个人的传统。我无法缓释我对人间世事终极意义上的虚无感的紧张。”(《诗学札记》)
5
写作的喜悦:从经验细节到超验想像的穿越
无疑,杨森君是一个洞悉了写作的秘密并且体验到写作的喜悦的诗人,在他看来,“写作的喜悦正是——它既保证了幻想的无限可能性,也激活了语言相互引诱的兴奋本能”(《诗学札记》)。写作的喜悦来自于对写作的自由性与创造性的体认,只能是在大量的写作实践中来完成。可以说,杨森君对诗艺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的诗大都细腻、冷静、清晰,有流动的语感,有跳跃的节奏,有灵动的哲思。杨森君的很多诗都是从日常的情境、形而下的经验细节开始,当然它们往往未止于此,而是借助于想像的真实性而升华为“人性化的哲思”。
“那些具体的,可感知的,细小的,可握的事物,已在、已见的事物,它们才是亲切的。”这是杨森君的基本写作理念,他的诗往往从一开始就精心营构一种“亲切”(如在眼前)的“在场感”,以直叙与细描进入,由实入虚,中间形成反转与飞跃的“陌生化”处理,最后抵达丰饶复杂的诗境。“我只能自己给自己身上的河流/插一根呼吸的芦苇”(《哪一个夜晚》),“旷野上,一列火车呼啸着/擦了过去——/铁道一侧的落日,完好无损/”(《物体》),在这样的诗句中,杨森君仿佛总是能在不经意之中,不动声色地捕捉到自然与人性、物象与情感交融的画面,他非常擅于用一种极简的语言与意象表达出深邃的思想性,声色与理趣兼备,从而给人以无限的遐思。我们再来看看他的两首小诗:
遮蔽物
我已经在雨中了。
我的周围低伏着抖动的枝条。
我走过的时候,草地已蓄足了暴力。
九月
一株斑绿的狼胖胖草
在脱身上的皮
它裂开了一块
——力量刚好
把一只伏在它上面的红色甲虫
弹到了一米以外
这两首诗都是从写景状物开始,“我已经在雨中了。/我的周围低伏着抖动的枝条”,“ 一株斑绿的狼胖胖草/在脱身上的皮/它裂开了一块”,貌似平淡、平实、平静,但其结尾都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诗意的超越(“去蔽”或“解蔽”),那种“直观的真相”与“存在者之真理”[2],那种“草地的暴力”与“狼胖胖草”的力量甚至让人猝不及防。整首诗言简意赅,虚实相生,韵味无穷,极具爆发力,像武林高手一样点到为止,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气场。一直以来,杨森君都是把“直取事物的客观性”看作是“诗人的工作”,并尽可能地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寻找可能的意义元素,包括“细节与气质”,“贴近性灵的语言”,“充满抚慰感的情绪”,“符合人类通怀的美感”,“引导思索方位的启示”等等(《诗学札记》)。无疑,在他最具有代表性的抒情短诗中,这些意义元素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2] “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存在者之存在。在作品中发生着这样一种开启,也即解蔽,也就是存在者之真理。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中了。艺术就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中。”我以为海德格尔的这句话对理解杨森君的这些诗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这里的“艺术”可以用“诗”进行替换。参见【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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