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贾宝玉的取名和抓周(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一
贾雨村这个人,虽然在书中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但曹雪芹并没有把他写得很简单,更没有脸谱化,而是写出了一点圆形人物的感觉,并且还有成长性,不是一出场就全部定型了的。
在上一回,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虽然落拓潦倒,但很有才学,自负、自尊、励志的读书人,甚至对女孩子还有那么一点多情。甄家的丫鬟娇杏在院子里摘花,偶然间看了他两眼,他就觉得是对自己有意思,竟然在中秋之夜害起了相思病,写起了情诗。“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月光要是懂得我的心意,就请先照耀我心上人住的阁楼吧。非常深情。不过,爱情在他那里只是“私字一闪念”,马上他就想到自己的前程,“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确实有一种“飞腾之兆”。后来喝多了酒,又吟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句子,更是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他的真实心思。古代有科考进身这条路,很多草根读书人就抱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梦想。贾雨村虽然当时穷得只差没要饭了,但他心里总想着有一天会科场翻身,瞬间达到人生的高光时刻,万千荣耀,“人间万姓仰头看”。
而命运果然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小粉丝甄士隐当即毫不犹豫地资助了他五十两白银,两套冬衣,帮他解决了大问题,使他能上京赶考。可以说,如果没有甄士隐的慷慨解囊,贾雨村不知要在葫芦庙困到什么时候。那样的话,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出头。甄士隐对他的恩德,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但他后来是怎么回应的呢?
那一年,贾雨村在京都大比中十分得意,高中进士,不久即升任知府,任职之处恰好在甄士隐后来曾寄居的岳丈封肃家所在之地。上任之日,他坐着大轿从封家门前经过,偶然看见甄家从前的丫鬟娇杏,他马上想到甄士隐可能已经移居在此,但他不动声色地过去了。回去之后,也没有亲自登门拜访,而是到了晚上,才派了几个公差来传唤,完全是一副长官派头。当他听说英莲被人拐走,士隐也已出家,不知所终,虽然也伤感叹息了一回,并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但实际上,只是敷衍之词,说过也就算了,并没有付诸实施。倒是对娇杏丫鬟很上心,第二天就寄一封密书给封肃,把娇杏要过去做了二房。
这就是贾雨村在感情上淡漠的一面,缺乏感恩之心。
贾雨村当官之后,一开始还是很青涩的,完全不懂官场那一套生存法则。这一回写到他“未免有些贪酷之弊”,其实“贪酷”并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最关键的是他恃才侮上,不知道当官最重要的是要和上级搞好关系,结果不到一年就被革了职。这是他入仕之后的第一课。之后,他担风袖月,浏览天下胜迹,这是古代读书人的一种修炼方式,也是一种时尚,唐朝的时候就很流行了,李白、杜甫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来,再进入官场的时候,就不同了,就很老练了,这一点,我们在后面将会看到。
二
《红楼梦》构思宏大,人物繁多,光是主要人物就有几十个。为了使读者对书中重要人物关系有一个大致了解,曹雪芹在这一回作了一个集中介绍。这种介绍采用的是与前一回对甄士隐和贾雨村的介绍完全不同的方式。后者是由叙述者来介绍的,这一回则是通过书中人物冷子兴的口说出来。在这些地方,曹雪芹是很讲究变化的,不会一种方法用到底,不会模式化。这里因为要介绍的内容比较多,又复杂,所以曹雪芹采用了更自然、巧妙、真实感更强的情节化的叙述方式。
冷子兴这个人物是专为介绍荣宁二府而设的,他是荣国府管家周瑞的女婿,所以对两家情况了如指掌。又跟贾雨村是旧日相识,而且“说话投机,最相契合”,所以能毫不隐瞒地尽其所知和盘托出。两人这一天又都是闲来无事,在村中酒肆偶遇,沽酒聊天,正好说着别人家的闲话下酒。你看,曹雪芹为了让冷子兴的介绍显得合乎情理,做了很多铺垫。只有两人的相遇显得过于巧合了。大概曹雪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这之前写了一个贾雨村偶游智通寺的情节,以增强真实感。
接下来的对话,作者的主要意图是要介绍荣宁二府的大致情况和主要人物,为了使这种介绍不显得烦琐枯燥,小说在这里写得很技巧,既自然,又有趣味。二人的闲谈以贾雨村的问话开始:“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贾雨村离开京都已经几年了,这种关心完全可以理解。而冷子兴的回答一下子就把谈话的焦点集中到贾府上来。按理说,京城这么大,可说的事情非常多,而冷子兴第一反应首先就想到贾府,这须得有令人信服的必然性才行。在这里,除了冷子兴本人的身份之外,一是宝玉衔玉而诞确实算得上闻所未闻的奇事,这个由头找得很好;二是贾雨村与贾府同谱同宗,有了这层关系,贾雨村会对贾府的事情更感兴趣。因为这几个因素,这个话题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贾雨村既然问的是新闻,冷子兴当然就要说新鲜事了:“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冷子兴知道贾雨村与贾府是同姓同宗,这里看似不经意地顺带提一下,其实写的人设计得非常巧妙。因为如果不点到这层关系,贾雨村的关注点就会完全放在冷子兴所说的“异事”上,那么话题就会直接落到贾宝玉身上,再要完整地介绍贾府就不太好转。而书中这样一说,贾雨村首先好奇的,是他没想到过的同宗家,反而把“异事”先放在一边了,这样一来,话题很自然就转到了贾府。而对读者来说,这“异事”又变成一种悬念,接下来两人关于贾府的谈论则成为一种延宕,使读者的好奇心慢慢发酵,吸引他们一直读下去。你看,这样一个细节,原来有这么多考虑,有这么多妙处,不愧是毕其一生苦心打磨的心血之作,远非那些号称一天一万字,在电脑上信马由缰的网络写手可以望其项背。
两人的谈话也极有意思,读起来颇有一种窥探隐私的乐趣。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这本来是一种普遍的人性,何况是贾家这样一个一般人又羡慕又觉得神秘的豪门贵族。在贾雨村看来,贾府气派非凡,“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里面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郁洇润。而且是诗礼之家,文化底蕴深厚,绝非穷得只剩下钱的暴发户可比。冷子兴说它现在衰败了,他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两人一问一答,边说边议,把一座贾府就像用望远镜、显微镜、X光、核磁共振轮番上阵,说了个通通透透。
曹雪芹写人,很注意人物的身份,身份不同,眼光、心态、语言等就不同。冷子兴是商人,精于人情世故,又跟贾府没什么瓜葛,所以能冷眼旁观,他评贾府就很实在,很准确。比如,他看出贾家虽然表面上还是一派繁华气象,但其实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也尽上来了”。而且,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根本原因是“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而最要命的是,“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可谓一语道破贾家困境的本质。
而贾雨村因为有跟贾府同宗这层关系,加上自己也是出身诗书仕宦之族,又一心想走仕途,特别向往贾家这样的豪门权贵,因此,他对贾家的评价就偏高,总是往好处想,最明显的就是他对贾宝玉的看法。本来,对贾宝玉的表现,贾政和冷子兴的看法差不多,认为“将来酒色之徒耳”,这是可以理解的。其实,贾宝玉当时才不到十岁,小孩子在这个年龄,一般来说,女孩子要显得聪明伶俐、乖巧听话一些,贾宝玉有那样的男女观完全正常。但贾雨村却郑重其事,上升到哲学的高度,用元气论来大张旗鼓地阐释一番,并用自己在金陵甄府的见闻来佐证,而且把他与许由、陶潜、宋徽宗、温飞卿、唐伯虎、祝枝山、卓文君、薛涛这样的人相提并论,就未免有些滑稽。
这种态度上的落差,如果你留心去体会,也很有意思。
(作者微信:hnxd2015 微信公众号:沧浪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