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你可以活成你喜欢的样子（沈嘉柯是个怎样的人）
文：沈嘉柯
来源；沈嘉柯（微信公众号）
1
胡缇留在广州的第二个中秋，把合租的单间，换成了单人小公寓。千年羊城自古以来以来夜市喧嚣，食客们无处不在饕餮盛宴，平头百姓升斗市民几件虾饺一壶乌龙茶泡一早上，富贵闲人彻夜晚茶鲍参翅肚生猛海鲜，各美其美各得其乐。
在六马路这边的茶餐厅里吃着小海鲜炒粉，胡缇专心致志，细嚼慢咽。她只来这一家，蛤蜊总是新鲜无砂砾。吃不完，剩半份，打包带回家，明日天亮，白水一煮去油，填饱肚子，且省心。她是大城市的小人物，在故乡人看来，已经是云上的日子。
庆昭出了皋城高铁站，抬头即见，就是世外风景。上有蔚蓝天空，四周白云围着黛绿的山环绕。
他询问路人，还要乘坐小巴再抵达目的地。有钱的话，就直接叫个专车。
他有钱，直接叫车。
老婆婆坐在车站台阶上卖果子，纸牌子写着地道野生味道好，别人顺手买，他也买。
别人直接咬。他还矜持一下，拿矿泉水冲洗再吃。
通红可爱的果子，咬一口，汁水扑了他一胸口，白衬衫顿时鲜艳斑斓。的确酸甜解渴，十几块钱的果子，报销一件一千块的衬衫。
山路还没修完，颠簸起伏中，肥胖的女司机表情彪悍，音调却软糯：“外地客人吧！来走亲戚还是旅游啊？”他勉强听明白，她在推销她家的农家乐。
下车，庆昭终于平静下来，住进了旅馆。
山脚下老旅馆，新装修过，床椅桌皆是原木，再无多余家具。
这就是梅山镇，旁边有个水库。
推开窗，青山簇拥，白色雾气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他呆了片刻，换掉衣衫，脱去鞋，直接坐窗台上，头靠着窗沿。
白鹭一只一只飞过来，堪比最为立体的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纪录片大片。身临其境，宛如仙境，庆昭分辨不清此身在何处？
胡缇，这就是你的故乡吗？庆昭心中疑问。
2
少年时代的庆昭学钢琴，中产阶级家庭恶俗首选。好的钢琴比小提琴或其它乐器贵，至少房子面积要大，放得下一架贝森朵夫。施坦威太显摆，雅马哈又太众所周知。
他直到20岁读大学，也才会弹几首曲子，他父亲为此打了他好几次。
他的母亲是这个副省级城市某区的小官员。
胡缇也要到读了大学，才知道，大城市里的一个区的一个处长，比她故乡的小城最大的官儿还级别高。不过，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庆昭的人生，是画好了路线图的。大舅是某大学副校长，因病去世在任职上的伯伯，是区政协主席。他要么去欧洲十国任选一个，家里花一些钱，他花几年时间，混个外国博士回来，到大学教书；要么耐心上班，从领导助理的岗位渐渐“进步”，走上仕途。
庆昭茫然，人生是从小就这么乏味，还是一直如此？
于是他当了大学教师。
他长得唇红齿白，开着乳白色的保时捷去学校上课，别的老师嘀咕：这样对学生影响不大好吧？很奢侈。
尤其别的“青椒们”刚刚任教，能开个丰田凯美瑞，就不得了。
庆昭我行我素了半个月，系主任打招呼，“你家还有别的车吗？”
他老老实实回答：“是还有一辆。”
“那换一个开着上班吧。”
他欲言又止，另外那辆也是保时捷。
系主任隔了半天就通知他，暂时去郊区的新校区支援一下，反正他有车，城区本部让给开车不方便的老师。请他多体谅。
他就体谅了。
3
他教文艺学，虽然他对文艺并不感兴趣。
旧式小说里，特别爱形容美女肌肤胜雪，彷如玉人。庆昭经过开学军训的体育馆前空地，在一排高矮不一的女孩子中间，有什么刺了他的眼睛。
那女孩鼻子高，且雪白耀眼。套着拖沓粗糙的翠绿迷彩服，戴着奇丑无比的帽子，仍然扎眼，
他虽然娇生惯养，但也不至于傻到明目张胆。
军训后，他开车在学校外，偶然路过了那女孩。看清楚了是哪个学院哪个专业。
别的老师嫌弃课时费太低的大学通识课，他接。
他如果不接，女孩就不会上到他的课。
那天他没有穿西装打领结，换了衬衫牛仔裤。他硕博连读也不过二十六七岁，比台下那些黑皮邋遢的男生，还显得青春，眉清目秀。
不管是在国内念本科，在国外念硕博，他都是被女朋友倒追的。这一次他故技重施。爱情很容易，情爱很简单，他次次手到擒来。
一直都是被女孩追，尝试以后再拒绝，那又有何妨？无可挑剔，无可指摘。谁也没法站在道德高地说三道四。
有帅可耍，是他的原始本钱。家境富裕，再增功力。
对着花名册，他点名提问，第三个问题，才问到胡缇。
胡缇答完，他补了一个疑问：“你怎么看起来有点相貌异国情调呀？很像哪个外国女明星。”
女孩如实交代：“我妈妈是安徽人，我外公是苏联人。”
准确说，是前苏联人。
就是这四分之一血脉，令她皮肤雪白和高鼻深目的轮廓，与众不同，如白鹭立于一群麻雀中。
但是她出世后就只在照片上见外公。
她外公是个修水坝的专家，撤离中国后，抛妻弃女。
再之后，到了第三代，就没人想着追根溯源。
庆昭在下课前留了自己的私人微信，宣称：“同学们有什么学业困惑，就加我。”
庆昭的视线落在胡缇那儿，胡缇低着头。
很多学生来加庆昭，女生们客气中，透露着对他的好感。甚至还有男生，若有若无，暗示着什么。这个年代，每个人都隐藏故事如冰山。
庆昭等了许久，唯独胡缇不加他。
4
世间很多事背德，不可声张，悄然默生，如苔藓，滋润存活。师生恋不伦而可耻，但历来总有发生。
关于庆昭的风言风语，琐碎传出来，大二外语系某个女生，被瞧见和庆昭一起出现在三亚的海滩。
庆昭的工作岌岌可危，声名狼藉指日可待。大学里的青椒同事们，争相看热闹，对此喜闻乐见——早看这小子不是好玩意。
没多久，消息又压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同学们又看见那个女生新交往了校外的男朋友，手挽手去吃高级日本料理。好事者问到八卦，女生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庆昭老师不是那种人。”
是承诺推荐一份好工作，还是直接给了分手费，不得而知。有人失望，有人高兴。有人事不关己。
匆匆忙忙了事之后，庆昭的家人安排了一场相亲。
他就结婚了。结婚前，庆昭给学生们发糖果，每人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他的学生，不用送红包，也可以去参加婚礼吃酒席。地址是凯悦酒店，宴席是自助餐。穷学生们那肯放过这好的机会，结伴而去。
胡缇没去，她第一次喝了酒，在江边一个人来回走了43趟。
庆昭也是在4月3日那天，学校外与她“偶遇”，彼时天色昏蓝，学校附属的音乐剧院正在演奏《尼伯龙根的指环》。
他对她说：“你真美。我喜欢你。”出于狡黠的小聪明，庆昭用的是半句法语加半句意大利语。就算被录音，听起来也像叽叽咕咕的鸟语。
跟其他女孩不一样的胡缇，令他破功。
胡缇安安静静沉默片刻，问：“你能等我毕业吗？”
“行啊！”庆昭顺口答应。
他以为没几天女孩就情欲冲昏头脑。
胡缇继续认真用功学业，认真了四年。
胡缇不评价庆昭任何话语，不赞美，无恶语。
她人生中第一次领会爱情，但这爱情像个荒诞的笑话。一个空有好皮囊的渣男，偏偏她动心了。
胡缇一个人醉倒在宿舍。
5
结婚之后，庆昭的父亲托关系，安排他出国当访问学者，继续镀金。一年访问，一年交流，时光如梭。
四年后庆昭有了第二个孩子，他才回到学校分配的宿舍，同时，带着助理清理杂物。
宿舍位于大学附近，其实就是寻常人家的两居室。但他哪里瞧得上这等住宅，根本没住，用来堆放学校一些物品。他没有拆看的学术杂志，也不会使用的礼物。诸如此类。
他命令助理统统都丢了。助理是个胖女孩，敦实又满脸雀斑，是他妻子的远房表妹，兼职监视花心的他。
助理还是截留了一部分值钱的玩意，包括某个礼盒里，一套精美的夏日衣衫。
助理惊叹：“哎呀，好顺滑。”
那衣衫质地细腻无比，入手清凉，顺着助理的掌心就滑落了。
那是真正的上等丝绸夏装。标签写着“第一丝绸城”，位于某地某街道19号。
落款助理看不懂，是一句蜿蜒的外文。
庆昭却懂。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外文是他说的。
他记得她，那是他唯一没能手到擒来的女孩。
胡缇已经毕业，即便是电子时代，胡缇也像个隐士，下落不明。
穿过生长众多树的森林，过着骄奢的日子，拥有世人艳羡的人生，庆昭很满意。但唯有这个女孩，像一根鱼刺。
他并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得来侥幸，投胎如果是一门学问，他的学分满分。皮囊与家境，造就了他的锦衣玉食，桃花灿烂，开豪车、高学历，中产阶级之家直奔上流社会。
过了30岁，只有在偶然的深夜醒来，他会有一丝丝自我怀疑。
我这小半生真正活过吗？真正爱过吗？一切该不会是梦幻泡影？
醒来，他也就忘了。照旧快活。
可是，是有人认真活着的，认真在爱。那个女孩，太过认真，四年未曾再跟他靠近半分距离。
她是他生命中的一根微不足道的鱼刺，又如鲠在喉。
6
他去了她的故乡。这不难，学校的学生档案资料里很好查。
这次没有带助理，因为他从来去的都是北京上海纽约东京，助理求之不得，免费旅行逛街购物。这次他说去一个小县城调研。助理也推脱，要帮表姐几天忙。
小县城真小，衣食住行，都是他深感陌生的另外一个世界。
天地很大，人间很膈膜。小城有个梅山水库，曾经许多外国专家来华援助，修建了水库大坝，这是新中国早年的重大水利工程。胡缇的外公来到这里，这才后来诞生了胡缇。
那女孩的脾气性格，是工科专家的血脉遗传吗？庆昭心中分析。
山脚下，红色砖瓦墙壁半个世纪前的标语，仍然清晰可见。
水面明净，像少女的眼睛。白鹭超凡脱俗，一尘不染。
他辜负了一个少女的认真。认真的少女，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他的轻薄。
那套夏装，他没有穿上身，挂在山中的竹林里。深秋雾霭弥漫，回望不知所踪。他就算还爱着小城少女，也不再是自由之身，更加割舍不下已经拥有的名利地位。
白昼，他漫无目的闲逛，怎么都找不到那家丝绸城。地图上搜索得到，现实中，该街道的19号就是找不到。
口干舌燥，他就在一家杂货店买了廉价的矿泉水。
他问店里的大婶，这附近以前是不是有个第一丝绸城？
大婶懒洋洋抬头，“这就是。”
他茫然打量，这分明是个杂货店。
大婶拉开一道帘子，背后露出内室的半面墙衣裳，“我家老先生，祖传裁缝手艺，人前几年走了。卖完一件是一件，正宗高级真丝。现在识货的人不多了。”
十平米不到的裁缝店，怎么敢叫丝绸城？庆昭哭笑不得。
可是，为什么不敢？
走出杂货店，一缕淡淡的哀伤涌上心头。
他习惯了好东西必须摆在顶级商店里，市中心黄金地段，灯光费尽心机布置照射下，熠熠生辉，价格标签至少千位数以上。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滥俗人，配不上人世间的真心。
7
中秋时分，天心月满，胡缇忽然想起故乡梅山镇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再飘零，落脚的感觉真好。她爱一个男人爱了整整六年。虚掷光阴，抛废青春年华，念念不忘，没有回响。
想睡他，轻而易举，因为他来者不拒。想和他交往，不难，因为他享受女孩子们的热情。但她偏不要这样做。
她别无贵重物品以表心意，只从故乡带了最好的丝绸衣衫。精挑细选，寄托一个女子情窦初开的初心。杳无回音。
没有后悔，也没什么可怨恨。无喜无悲。
她为的是她自己的心。爱过，不爱了，到此为止。
胡缇开了一罐啤酒，敬天上的圆月，敬地上的自己。
作者简介：
沈嘉柯：著名作家、文化学者，民主党派人士，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湖北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青联委员、湖北法学会会员，出版《生命摆渡人》（人民日报出版社）、《沈嘉柯精选集（3卷本）》（东方出版社）、《愿你从容地生活》（清华大学出版社）等近60部文学文化著作，获得影响力作家文学贡献奖，学习强国、央视新闻、央视读书、新华社、共产党员、中国之声等广泛报道作品。文化时政观点、学术批评文章广泛刊载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社会科学报》《南方周末》《新京报》《解放日报》《纽约时报》《环球邮报》《先驱报》《侨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