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归来 从零到万的保护样板
从种群复壮到迁地保护,再到野化放归形成自然种群,麋鹿保护完成“三步走”,30多年来,南海子麋鹿苑“输出”590多只麋鹿,在全国建立45处麋鹿迁地保护地
麋鹿归来 从零到万的保护样板
温顺的雌麋鹿好奇地盯着摄像头,健硕的雄麋鹿顶着王冠一般的漂亮鹿角,角逐鹿王,“湿地精灵”穿过溪流,在辽阔的湿地中奔跑……
《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COP15)第二阶段会议正在进行。在被网友称为“每一帧都很美”的COP15中国宣传片中,麋鹿和大熊猫、东北虎、朱鹮等明星动物一起亮相。
去年10月发布的《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白皮书中提到,中国系统实施濒危物种拯救工程。麋鹿被作为经典案例写入其中——曾经野外消失的麋鹿在北京南海子、江苏大丰、湖北石首分别建立了三大保护种群。
从零到万,麋鹿提供了动物保护的样板。
麋鹿消失
角似鹿、脸似马、蹄似牛、尾似驴,俗称“四不像”的麋鹿是中国特有的大型草食动物,曾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生活。
“从麋鹿化石分布点推断,古时麋鹿的分布范围西达陕西的渭河流域,北达东北大平原,南至台湾中部一线,东到中国东部沿海平原和岛屿。”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主任、研究员白加德说。
然而约3000年前,气候变得寒冷干燥,河网开始干涸,昔日连绵的沼泽变成旱地,植物也不如从前茂盛,麋鹿的数量迅速减少。此后,人们开始驯养这种较温顺的动物,并以鹿皮为衣,以鹿肉为食,以鹿角入药,以鹿骨做工具。由于人类的猎杀,麋鹿数量锐减。
元朝至1900年之前,为了狩猎,世界上仅剩为数不多的麋鹿被圈养在皇家猎苑。1865年之后,法、德等国的公使及教会人士通过明索暗购,从北京南苑皇家猎苑弄走了几十只麋鹿,这些活体麋鹿被送到巴黎、柏林等地的动物园内饲养并供游人参观。
1894年,永定河洪水冲垮了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的围墙,许多麋鹿从南苑皇家猎苑逃散出去,成了周围饥民的果腹之物。英国的第十一世贝福特公爵听说了麋鹿的故事,十分感兴趣。1894年其后的6年当中,他先后购买了18只麋鹿,散养在自己的乌邦寺庄园里。
提起麋鹿在中国消失的历史,白加德觉得惋惜。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在北京城内烧杀抢掠。南苑皇家猎苑也未能幸免,猎苑内的麋鹿遭到八国联军的抢劫和射杀。至此,麋鹿在中国消失。
麋鹿回家
1918年,刊发于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博物学会杂志》的一篇文章唤起了人们对麋鹿的关注,这是最早的中文麋鹿研究文献,作者薛德焴第一次科学地向国人介绍了麋鹿,并发出了麋鹿还家的呼唤。
1954年,伦敦动物学会主任致信当时的中科院院长郭沫若,提出将麋鹿引入其故乡中国的想法。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落实,1956年和1973年,中国分别获赠两对麋鹿,放养在北京动物园。但因繁殖障碍和环境不适,没能实现复兴种群。
各方没有放弃让麋鹿回家的努力。1982年,麋鹿重引进工作陆续启动,麋鹿苑的选址于1984年确定,就是麋鹿的“老家”——南海子。南海子位于北京南郊,这里对于喜好沼泽湿地生境的麋鹿来说,是理想的栖息之所。
1985年8月24日,20只麋鹿远渡重洋,乘飞机回到了故乡。时隔85年,麋鹿又回到了曾经的家——南海子。“麋鹿还家是物种保护科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在世界物种保护史上,将一个物种的科学发现地、本土灭绝地、重引入地三地合一也是首屈一指的。”白加德说。
时隔仅一年,英国伦敦动物学会又送回了39只麋鹿,在江苏省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放养。上世纪90年代初,湖北省石首市建立天鹅洲长江故道麋鹿自然保护区,从1993年开始,从北京南海子迁来94只麋鹿放养在保护区内。
至此,中国麋鹿“三大保护种群”陆续形成,古诗中所描述的“麋鹿游丰草”的景象再次展现。
种群复壮
回到故乡的麋鹿,开启了种群复壮之旅。
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副主任、研究馆员钟震宇说,1985年麋鹿回到南海子之时,中国已经有80多年没有它们生活过的身影,大家对于麋鹿的习性、适宜环境、饲养方式等知之甚少。前期,科研人员根据古代的文献记载和少量的材料,对麋鹿苑进行了环境改造,清除湿地淤泥,引入清洁水源,种植了大麦草、苜蓿草等优质牧草,迎接麋鹿回家。
经过40多天的检疫,麋鹿回到南海子时,北京已经进入深秋。由于隆冬时节北京天气寒冷,对于麋鹿能否应对回归后的首个冬天,大家心存担忧。
科研人员为它们建起了防风保暖的棚舍,但麋鹿并不进入这些地方,而是钻到芦苇丛中躲避风寒。这让他们意识到,麋鹿在寻找庇护场所时仍然保持警觉,在天然植被中隐蔽,它们更易观察到周遭可能发生的危险。“同时也说明,麋鹿的野外生存能力是比较强的。”
另一个问题是难产率。钟震宇说,麋鹿的难产率比其他鹿类高,在此前的记录中达到6%。研究人员查阅以往欧洲动物园和北京动物园的资料发现,生活空间小、经常被人干扰的环境不利于麋鹿生育。在麋鹿苑,他们不仅留出了宽敞空间活动,也营造出生物多样性丰富的湿地环境。
“湿地改造时,我们种植了芦苇、香蒲、荷花等,在保证湿地景观的同时,也让包括麋鹿在内的湿地动物有更好的生存空间。在这里,可以听到蛙声,看到鱼和灵动的水鸟,没有人为干扰。”在科研人员的呵护下,麋鹿的难产率降到了2%。
此外,为了稳定麋鹿胃中的微生物环境,科研人员为这些半散养的麋鹿精心准备食谱,搭配了富含益生菌的青贮饲料。
1993年,南海子的麋鹿种群稳定,从1985年的20多只增长到200多只。
野外放归
种群复壮只是第一步。
一管麻醉吹针射中了麋鹿,它随即倒下,被“请”上汽车,苏醒后开始了一场新鲜的旅程。钟震宇和麋鹿打了20多年交道。他说,麋鹿平时看起来有点迷迷瞪瞪的,但此时,麋鹿的聪明劲儿就显示了出来。“麻醉吹针的范围只有10米,两三次之后,麋鹿就摸到了门道,在10米之外,它们就不怎么怕我们了。我们不得已用上了30米射程的麻醉枪,但它们很快又掌握了规律。”
和麋鹿如此斗智斗勇,是为了让它们去往更广阔的新家园。30多年来,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向海南枫木鹿场、鄱阳湖湿地公园、河北木兰围场等多地“输出”了590多只麋鹿,在全国建立了45处麋鹿迁地保护地。这样的“迁地保护”可以提高麋鹿的遗传多样性。
白加德说,麋鹿苑面积有限,早在1988年,专家就开始在全国考察,为麋鹿寻找合适的新家,并尝试野化放归。植被茂密的湖北石首引起了专家的注意,这里枯草季极短,在干枯的芦苇下方仍有细小的嫩草,能够帮助麋鹿过冬。随后,石首天鹅洲麋鹿自然保护区建立起来。1993年至2002年,从北京南海子迁来的94只麋鹿在这里安家。
1998年,工作人员惊讶地发现,淘气的麋鹿游过了宽广的长江故道,来到了保护区之外。“此前大家觉得水那么深,麋鹿是无法游过去的,不料麋鹿竟然是游泳高手。”钟震宇说,1998年的特大洪水冲垮了石首保护区的围栏,部分麋鹿游过长江,在东洞庭湖安家,形成了自然野化种群。
保护的最终目标正是恢复野生种群。
同样是在1998年,江苏大丰保护区挑选了8只麋鹿,进行第一次野放试验,第二年3月,独自闯荡的麋鹿产下了第一只小麋鹿。此后直至2016年,大丰保护区又开展了4次野放试验,麋鹿都熬过了冬季的寒冷和枯草期,在野外觅食、存活、产仔,种群数量一直处于增长状态,并在野外出现了子五代,野生麋鹿重现黄海滩涂。
如今,包括东洞庭湖、鄱阳湖湿地等在内,中国麋鹿野生种群已达6处。在水草丰美、荻花荡漾的湿地,成群的麋鹿饮水、嬉戏、奔跑,繁衍出小麋鹿。
钟震宇说,根据监测,野外的麋鹿面临自然灾害、食物减少等大自然带来的挑战。另外,发情期的公鹿喜欢将湿地的渔网、绳索、编织袋挑在鹿角上,如果这些物品钩挂在树上,它们可能被困住。公鹿打架时,也可能发生鹿角缠斗在一起无法分开的情况。不过他表示,麋鹿在野外死亡是自然淘汰的过程,可以使种群维持在稳定的状态,而非快速增长。
从种群复壮,到迁地保护,再到野化放归形成自然种群,麋鹿保护完成了“三步走”。今年6月,仅江苏大丰麋鹿保护区的麋鹿总数就突破了7000只。
“与其他动物相比,麋鹿的回家之路最为顺畅,为重引进物种提供了保护样板。”白加德说。
科研实验
麋鹿保护之路,也是一条科技工作者的摸索之路。
“从引种开始,科研伴随麋鹿保护始终。”白加德举例说,科研人员设立了种源健康标准,比如要求麋鹿没有病原体和寄生虫、体形端正、步态正常,要求雌雄比例不得低于1:1,同年龄段的雄麋鹿最好有2只以上,以便在繁殖期形成竞争优势等。
在研究中,科研人员发现,在食物丰富、栖息地环境良好的情况下,麋鹿自然种群的雌雄比为2:1。“雌性越多,领地越大,麋鹿种群越大,保存的基因多样性越丰富,且被捕食的几率就越小。如果自然环境不够好,麋鹿种群的雌雄比会限制在1:1。”研究还进一步得到了数据:一只麋鹿的占地面积达到2公顷是理想的栖息状态,麋鹿雌雄比为2:1,低于0.7公顷时,雌雄比为1:1,且死亡率会增加。这些研究成果都为麋鹿保护实践提供了重要参考。
从望远镜、红外相机监测,到北斗项圈、无人机,观测监测麋鹿的设备越来越高级,形式也更加立体。在麋鹿苑,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的张庆勋博士经常来到湿地,远远见到陌生人,机警的麋鹿会迅速跑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张庆勋就会采集麋鹿的新鲜粪便,并通过监测其中的病原体,了解麋鹿的健康状况。
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副研究员李俊芳说,有一次去江苏大丰保护区,工作人员提到,2004年,他们发现一只死亡的麋鹿特别消瘦,通过对麋鹿的皮毛检测,在麋鹿的头、颈、胸、腹等部位发现了大量长角血蜱寄生。“为了避免麋鹿吃到撒药的草,保护区内进行避蜱轮牧,分期分批对环境进行撒药消杀,并通过火烧的方式消灭长角血蜱。”
在最新的科学实验中,麋鹿不仅是“被保护”的对象,也成了助力生物多样性的帮手。北京延庆野鸭湖湿地自然保护区是北京市最大的湿地,由于缺少大型初级消费者,湿地中芦苇等植物“疯长”,倒伏腐烂后不仅损害了湿地水质,也侵占了其他植物和动物生存栖息的空间。
去年6月,4只麋鹿带着“吃芦苇”的任务来到这里。一年后,实验结果让大家很满意——麋鹿采食水生植物后,大量的浅水区域和滩涂露了出来,水鸟和其他植物更多了。麋鹿在此还产下了小宝宝。
“野鸭湖的实验给了我们信心,麋鹿还有望出现在更多的湿地中,用生态方式解决生态问题。”白加德说。
“神鹿一号”
白加德表示,目前中国麋鹿的数量已经达到1.2万只,其中野外种群数量达到5000只。“目前的发展现状和科学研究显示,麋鹿再无灭绝之虞。”
同时,一项更加宏大的保护计划已经展开。据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麋鹿保护研究室负责人郭青云介绍,“神鹿一号”基因库建设已经提上日程。
她说,离体基因库的建设,是通过既有研究,积累大量的麋鹿基因信息,包括组织、血液、精子、卵子等样品。遗传基因库的建设,将包括全基因组、宏基因组等研究。目前,中心对麋鹿的全基因组测序已经完成,对麋鹿2.7万多个基因96%的功能都可以进行标记。此外,“神鹿一号”基因库还包括麋鹿与栖息地基因库的建设,将囊括和它们一起生活的鸟类以及其他动植物。
麋鹿繁育体系建设,包括对核心种群、迁地种群和野放种群的保护。白加德说,在种质资源保护上,北京麋鹿苑计划将江苏大丰的部分麋鹿引入北京。“江苏大丰的麋鹿来自英国伦敦的7家动物园,北京麋鹿苑的麋鹿来自英国乌邦寺庄园。这两个种群回到国内后,也有近40年没有在一起了。业内专家也在倡导对这两个种群进行交换研究,建设核心种群。”
他说,每年,哺乳类动物的基因会发生微小的改变,不同的地域、环境和食物会影响这些改变。迁地种群建设过程中,输出到东北和海南的麋鹿,也会因为气候发生不同的变异。迁地建设将增加麋鹿的遗传多样性,这些改变也将被收集和保存下来。
在野外种群建设上,环境监测将促进麋鹿和栖息地演替达到平衡,既不破坏栖息地环境,又能使动物和环境得到健康、稳定的发展。
“总而言之,未来30年或更长时间,我们将和全国的专家、保护区一起,打造一个不朽的麋鹿保护‘诺亚方舟’。”他说。
新京报记者 张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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