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馒头案残酷的金融剥削

2023-02-23 20:47:43 0

杨馒头案残酷的金融剥削

文/谌旭彬

邻里互知而密行,死而后已。呜呼,若此顽愚,将何治耶!

——《御制大诰·伪钞第四十八》

一、九十里路枭首相望

《御制大诰》第四十八条里,朱元璋对江苏句容县的百姓们进行了猛烈抨击:

宝钞通行天下,便民交易。其两浙、江东西,民有伪造者甚,惟句容县。杨馒头本人起意,县民合谋者数多,银匠密修锡板,文理分明;印纸马之户,同谋刷印。捕获到官,自京至于句容,其途九十里,所枭之尸相望,其刑甚矣哉。朕想决无复犯者,岂期不逾年,本县村民亦伪造宝钞甚焉。邻里互知而密行,死而后已。呜呼,若此顽愚,将何治耶!

朱元璋说,自己钦定发行大明宝钞,为的是方便百姓互相交易。谁知句容县的百姓们,竟在一个名叫杨馒头之人的带领下,群起伪造,“县民合谋者数多,银匠密修锡板,文理分明;印纸马之户,同谋刷印”。事发后朝廷大开杀戒,“自京至于句容,其途九十里,所枭之尸相望”,自京城至句容的九十里内,示众的头颅如路灯般一个挨着一个。结果呢,“岂期不逾年,本县村民亦伪造宝钞甚焉。邻里互知而密行,死而后已”,杨馒头案造成的凶狠杀戮过去了还不到一年,该县村民又开始伪造大明宝钞,邻里之间不但互相知晓不告发,甚至还一起悄悄干,真是不将自己折腾到死决不罢休。

最后,朱元璋哀叹道:“呜呼,若此顽愚,将何治耶!”这些百姓如此顽愚,朕实在是找不到能够治理好他们的办法。

关于杨馒头,除了朱元璋的这段叙述,今人无法知晓更多。好在,关于洪武时代的大明宝钞,还存留有一些其他材料。这些材料有助于今人摆脱朱元璋的一面之词,去还原“杨馒头案”的真实发生逻辑,而非不假思索地相信朱元璋“句容县百姓顽愚难治”的指控。

二、疯狂印发大明宝钞

洪武时代早期的货币政策,是推行铜钱铸币。未称帝前,朱元璋下令铸造过“大中通宝”,称帝的同一年又下令铸造“洪武通宝”——元末滥发纸钞引起民众恐慌,群雄发行铸币实为一种政治对抗。但铜钱的铸造只持续了数年。洪武八年(1375),天下渐趋稳定,朱元璋便改弦更张,诏令天下改用纸币“大明宝钞”,理由是铜钱多有盗铸者,且铜钱太重不便于商贾贸易。这种大明宝钞,共分为六种面值:最大者一贯(相当于一千文铜钱或一两银子),纸币上印有十串铜钱;次者五百文,纸币上印有五串铜钱;后面的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面值者,皆依次类推。

与纸币的发行相配套的政策是:一,“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二百五十两,仍给犯人财产。”——与铜钱一起流通,若有伪造者处以死刑,鼓励百姓告发,告发者不但能获得二百五十两赏银,还能得到被告发者的家产。需要注意的是,这部分文字直接印在了大明宝钞上。二,“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有告发者就以其物给之,若有以金银易钞者听。凡商税课程钱钞兼收,钱什三钞什七,一百文以下则止用铜钱。”——自此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进行交易,鼓励告发,告发者可获得被告发者的财物。但允许百姓拿金银来向朝廷兑换纸钞。纳税时钱与钞兼收,钱收十分之三,钞收十分之七。不足一百文则只能使用铜钱。

虽然朱元璋宣称“大明宝钞”的发行是一项善政,但洪武时代的纸币制度有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便是没有以贵金属或其他物资作为钞本(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准备金),纸币的发行毫无制约。按常理,新印刷的纸币需主要以兑换旧纸币的方式进入市场,而不能由政府直接支取(比如直接印刷新纸币来给官员、士兵发放俸禄,直接拿新纸币向民间购买物资)。若非如此,便形同政府滥发纸币向民间隐性征税,必然导致通货膨胀,纸币的价值也会随之下跌。遗憾的是,洪武时代恰恰正是这样干的。有统计称:

洪武时期宝钞的投放分为常规性支出和临时性支出两类:常规性支出额逐步达九百万贯;临时性支出在前期并不高,维持在三百万到五百万贯水平,洪武十九年(1386)达一千五百万贯以上,洪武二十一年及其后三年更达六千万贯以上,然每年的回收额前期似只有商税约十五万贯,洪武二十三年前后才达两千万贯,其投放回收比例不仅极不对称,且其支出完全是出于财政目的,与社会经济生产和流通关系不大。

上述统计可能仍太过保守——比如洪武九年(1376),朱元璋便一次性“赐北平守御及听征官军,钞五千万八千七百余锭,布帛八万二千余匹”。明代的一锭等于五贯。这巨额的“五千万八千七百余锭”纸币,即是由朱元璋命造币机构印刷出来后直接投入市场,既无准备金为依托,也无任何的物资作后盾,纯属“开动印钞机疯狂收税”。如此这般每年往社会上投入数千万贯纸钞的结果,便是大明宝钞迅速出现了贬值问题——洪武二十三年,官定可兑换一千文铜钱的每贯纸钞,在民间已只能兑换二百五十文铜钱(“两浙市民有以钞一贯折钱二百五十文者”)。再过四年,洪武二十七年,每贯纸钞已贬值到只能兑换一百六十文铜钱(“时两浙之民重钱轻钞,多行折使,至有以钱百六十文折钞一贯者,福建两广江西诸处大率皆然”)。为了打击民间不愿用钞更愿用铜钱的普遍倾向,朱元璋在洪武末年又出台政策,不但重申了禁止金银流通的规定,还彻底禁掉了铜钱。

三、畸形的纸币价值生态

前文已经提到,大明宝钞发行后,明帝国即禁止民间再以金银等贵金属作为交易货币,且以物质奖赏诱惑民众进行举报。这意味着在日常交易中放弃纸币回归金银要冒很大的风险。既难以放弃纸币,又不可能逃避朝廷滥发纸币带来的财富贬值,洪武时代的货币市场上,遂出现了一种“新纸币比旧纸币更值钱”的畸形价值生态,意即:面值同为一贯的银钞,洪武九年(1376)、十年发行的(每一张宝钞上都会有年月日信息),要比洪武八年、七年的更受欢迎,在市场上能买到更多的东西。这种畸形生态造成的结果,便是每次朝廷开放新旧钞兑换(即“倒钞法”,目的是回收市场上破损不堪使用的旧钞),便会引发百姓拿着仍堪使用的旧钞前来疯狂挤兑。

洪武九年(1376)设立“倒钞法”时,明朝政府其实已经注意到民间存在着“爱新钞胜过旧钞”的现象,故出台了相应的惩罚政策:

令所在置行用库,每昏烂钞一贯收工墨直三十文,五百以下递减之,仍于钞面贯百文下用墨印“昏钞”二字,封收入库,按季送部。若以贯伯分明而倒易者,同沮坏钞法论,混以伪钞者究其罪。

大意是:每一贯破烂了的旧钞,换成新钞需收三十文的工本费。其他面值依次按比例递减。回收的旧钞要在上面盖上墨印“昏钞”两字。若有人拿着“贯伯分明”(即面值等字样仍很清晰)的旧钞前来挤兑,与“沮坏钞法”(破坏货币制度)同罪,一律处死,但“沮坏钞法”含义模糊,没有明确的判刑标准。有研究称“‘信牌档’的资料说明,有些沮坏钞法者被发配充军了”。

洪武政府解决“百姓以可堪使用的旧钞来兑换新钞”的终极大招,是直接关闭新旧钞的兑换通道。洪武九年(1376)的兑换风潮发生后,“行用库”便被长期关闭,直到洪武十三年才重新开启。开启之前,户部在上奏中,再次将“百姓以可堪使用的旧钞来兑换新钞”视为亟须防范的大敌:

其行用库收换昏钞之法,本以便民。然民多缘法为奸诈,每以堪用之钞,辄来易换者。自今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工墨直则量收如旧。

大意是:朝廷设置“行用库”,让老百姓拿“昏钞”(破损无法再用的钞票)来换新钞,本意是为百姓好。谁知道这些百姓太过奸诈,每每拿着仍可继续使用的旧钞,前来换取新钞。从今以后,应该禁止这种行为,即便旧钞已经破软,只要上面的面值字样仍然清晰、不存在挑描剜补等情况,民间贸易与官府征税时,就必须继续使用。只有真正烂得没法用的,才允许拿来兑换新钞,兑换的工本费仍是每贯钞票收取三十文铜钱。

洪武十三年(1380)这次新旧钞兑换,只给了半年的时间窗口,之后便再次关闭。下一次重开,已是十年后的洪武二十三年,同样只给了五个月的时间。《明太祖实录》里说:

先是钞法既行,岁久有昏软者,因置例钞库,听民换易,官收朱墨费三十之一。然细民利新钞,非昏软者亦揉烂以易新者。上闻遂罢之,至是复出新钞,于承天门外听民易换,命行人主之,凡五阅月而复罢。

据这段文字透露的讯息可知,洪武十三年(1380)新旧钞兑换迅速关闭的原因,是朱元璋发现许多百姓选择将好端端的旧钞给“揉烂”,然后再拿来换取新钞,以规避朝廷的惩罚。

旧钞换新钞要给朝廷缴三十分之一的工本费,本身便是一种贬值。百姓们不怕贬掉这三十分之一的面值,也要将好好的旧钞揉烂了来排队兑换,显然是因为在洪武时代畸形的货币制度下,旧钞的贬值程度远比新钞厉害。

四、杨馒头们走投无路

补充了上述时代背景之后,再回过头来重审“杨馒头案”,便能发现此案绝非朱元璋一句“百姓太过顽愚”便能了结。朝廷每年皆大量印刷新钞投入市场——南京明故宫旧址曾出土过两方大明宝钞的铜钞版,其中一块是二十九号,一块是三十号(样制相同,年月日有异)。这意味着洪武时代的宝钞印制非常频繁,同样的钞版至少有三十方,可谓几乎年年都在印刷新钞——民众的财富被不断稀释;金银又不允许再被使用,除了不断追逐新钞之外,别无其他自我挽救之法。而自洪武十三年(1380)后,朝廷已多年不再开放新旧钞兑换,这意味着所有的新钞都只能从政府(以俸禄、赏赐与采买等手段)流入市场,待其流入百姓手中时已属旧钞。杨馒头等人伪造宝钞(洪武时代的银钞粗制滥造,防伪技术很低),虽属违法行为,但在违法之前,他们已是洪武时代残酷钞法的沉重受害者。在杨馒头等人遭遇“其途九十里,所枭之尸相望”的大规模杀戮后不到一年,句容县的百姓又再次开始伪造宝钞,则可说明当地民众已被朝廷的钞法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只好铤而走险。

可供佐证这种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资料,还有解缙在洪武末年呈递给朱元璋的《太平十策》。解缙在奏章中建议朱元璋“各宜立铸钞库”,其理由便是“伪造钞者滋多,刑之不绝”。由此可知句容县的情况不是个案,而是洪武时代的一种常见现象。

“杨馒头案”发生在洪武十六年(1383)。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璋便有一道非常意外的谕旨,“命停造宝钞,以国用既充欲纾匠力故也”。说它意外,是因为洪武年间鲜少有命令停止印刷宝钞,拿“国用既充欲纾匠力”作为理由,也给人一种此地无银的感觉——事实是印钞机很快便又于洪武十八年再次开动。虽然缺乏证据,但笔者颇疑心朱元璋这次下旨停止印钞,与“杨馒头案”的疯狂杀戮有直接关系。以杀戮立威之外,朱元璋也一贯重视用各种漂亮的谕旨(包括选择性讲述事实的《大诰》)来树立自己光辉爱民的政治形象。

被疯狂而畸形的大明宝钞逼到走投无路的,不只是杨馒头这些底层百姓,也包括那些遵纪守法的朝廷官员。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出台了新规定,全国所有职官的禄米皆以宝钞代给,原来直接发一石米实物者,现在一律改发两贯五百文宝钞——据朱元璋自己在《御制大诰续编》中披露,这一年“宝钞提举司”的五百八十名钞匠,从二月二十五日开始造钞,到“十二月天寒”为止,共计造出了六百九十四万六千五百九十九锭大明宝钞,折算成贯便是三千四百七十三万余贯。这些宝钞中的相当一部分,便是被用来给明帝国的官员们发放俸禄的。对朱元璋而言,只要开动印刷机便能给明帝国的官员发薪,实在是一件几乎没有成本的快事。

洪武时代的京官,在不贪污腐败的情况下,本就已是生计艰难。洪武十五年(1382),通政司使曾秉正因多次针对朝政提意见而被罢职,他“贫不能归”,只能“鬻四岁小女”,将自己四岁的女儿卖掉来筹集返乡路费。但曾秉正无可奈何的举动,却被朱元璋视为对自己的恶意挑衅。他厉声质问曾秉正:“尔鬻四岁小女,声曰‘以资为归’,是其心之正也乎?于此之际,不才之机可见矣。所以昔人有云:‘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尔何如也?”——你卖自己的四岁小女,说是为了筹集回乡的路费,此举背后的心术真的正派吗?其实你恶劣的动机很明显。古人说,君子与人绝交,不会为了自我辩护而说对方的坏话;忠臣离开朝堂,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而说君王的坏话。反观你曾秉正,是怎么做的?

显然,多疑的朱元璋是在诛心。没有回乡的路资只好卖女儿是常规行为;刻意将卖女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来恶心朱元璋,则是不要命的疯子的做法。脱离洪武官场是许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好事,罢职对曾秉正来说算不得什么大刺激,不至于让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卖女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成为连朱元璋也知晓的大新闻,应该不是曾秉正的本意。退一万步说,即便曾秉正真的怀有恶心朱元璋的用心,那也是因为洪武时代的京官确实过得穷困潦倒。没有这种普遍性的穷困潦倒作为时代背景,曾秉正卖女儿的行为便恶心不了朱元璋,也催生不出朱元璋的诛心之论。

最后,朱元璋以“既不能为人之父,实难种于世,故阉之,不致生人陷人”为由,下旨对曾秉正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法外之刑,割掉了他的生殖器。

以实物充当薪俸时,洪武官场尚且会发生曾秉正这样的悲剧。可想而知,洪武十八年(1385)改发大明宝钞为薪俸,对官员们而言会是一场更巨大的灾难——须知在洪武十九年,原本可兑换一两银子的一贯银钞,已只能兑换到两百文铜钱。发米改为发钞,意味着官员们的俸禄在急剧缩水。

《御制大诰续编》里有一个案子,颇有助于管窥禄米改发宝钞后洪武京官们的窘境。案情概况如下:

礼部试侍郎章祥等六员,出自民家。祥任礼部试侍郎,始初精神才干,可以作为。然虽礼乐已定,临期亦要支分。本官到任半年余,持节行册妃礼,已娶三府王妃。朕生日之期,冬至之节,贺正之礼,皆大会朝班,凡经三次,参差并无。及其命部赏赐,婚礼银钞出库,通同近侍盗出银锭,虚出钞贯。同谋事觉,虽未供指,本官已行神思荒促。凡所作为,不数日间颠荒恍惚,于事莫知所知。拿至法司未及治罪,因病身故。余者员外郎辛钦等五名受刑。

据朱元璋的这段叙述,章祥等六名礼部官员出身普通百姓之家。章祥担任“礼部试侍郎”仅半年有余,能力出众办事积极,已顺利操办了三处王府的婚礼。他负责的朱元璋生日活动、冬至节活动、岁首元旦活动,都是规模宏大的庆典,同样也没有出任何差错。章祥等六人出事,是因为他们在奉命给各王府赏赐婚礼银钞时,与皇帝身边的工作人员合作,将部分实打实的银锭,替换成了大明宝钞。此事败露后,尚无人供出章祥,他便已是神思恍惚,心绪颠倒,丧失了正常工作的能力。被抓到法司后还没来得及定罪,便已得病身亡。

赏赐给王府的婚礼钱,总数一般是有据可查、无法挪用的,为什么章祥还要做“盗出银锭,虚出钞贯”这样的事情?玄机便在于一块块的银锭,要比一张张的宝钞值钱。章祥做的,是将朱元璋赏赐给王府的部分银锭取走,替换成按法定兑换比例等额的宝钞。结果便是王府收到的赏赐总额不变而实际购买力缩水。章祥与他的同事们会冒险去干这种事情,主因正是禄米改发宝钞之后,京官们的实际收入锐减,生活普遍陷入了困顿。

朱元璋在《大诰》里义正词严地怒斥曾秉正、章祥与杨馒头们是教化不了的“顽愚”,却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正是他自己出台的政策,在不断制造让他深恶痛绝的“顽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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